鲁迅作品

鲁迅是中国著名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教育家、美术家、书法家、民主战士,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参与者,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之一。鲁迅先生的杂文写作近乎无所不包,写世道、写人心、写文学,都是他写得到位、写得入理、写到精髓。他的“死对头”梁实秋曾道:“鲁迅的作品,我已说过,比较精彩的是他的杂感。”
医生

俄国 阿尔志跋绥夫

和一个沉默寡言的巡警做了伴,医生跨过了潮湿的边路,穿着空虚的街道走。他的高大的模样在这边路上,仿佛反映在破碎的昏暗的镜里一般。围墙后摇着干枯的树枝;大风一阵一阵的吹,冲着铁的屋山,而且将冷的水滴掷到人脸上。倘使他的怒吼停顿下来,那就暂时的寂静了,人便从远处听得隐隐的,然而十分清楚,忽而单响,忽而连发的枪声。在南边大教堂的黑影后面,交互的起伏着一道微弱的红色,从下面照着垂下的云;那云在熹微的光线中,宛然是一条大蟒的红灰色的蜿蜒的身体。

“在那里放枪呢?”医生探问说,两手深藏在袖子里,又看着自己的脚。

“这我不能知道,”巡警回答说,但医生在他音调上,就觉察出他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说。

“在坡陀耳么?”医生固执的问,其时他已经很嫌恶,几乎下颏要生痛了。

“那地方,我不知道,”巡警用了一样的声音答话。“我们该赶快了。先生。……”

“这被诅咒的蠢物!”医生一面想,一面咬了牙,赶快的走。

风还是一阵一阵的吹;在间断时,还只是听得这一样的远的隐隐的射击。

“但是谁将警厅长 [一省中的最高警察官。] 打伤了?”医生一面生病似的仔细听着射击,并且追问说。

“被犹太人,大约是那里面的谁,……”巡警用了照样的毫无区别的声音回答;这神情,似乎无论谁伤了谁或者杀了谁,都于他全不相干,而且其时只是固执的想着一件全属于个人的事务。

“用了什么?”

“用一柄手枪……放了,据说,于是伤了他。”

“这为什么呢?”

“这我不能知道。”

在这单调的简短的回答里藏着些东西,就是各样详细的探问,请求,激昂,全都无用的事。

医生的胸脯里,沉重的不平只是升腾上来,几乎塞住了喉咙。他自己内中推定,那警厅长是被犹太人自卫团 [当虐杀犹太人的时候,犹太人民自己组织了一个武装的保护机关,名自卫团。] 的一个团员打伤的,据医生所知道,那哥萨克兵,曾经奉了他的命令,射击过他们。

他眼前浮出一幅图像来,是一群不整齐的人堆,都是没有好兵器的惊跳起来的气厥的人们,被他们的狂瞀的激昂和他们的同情所驱使,奔向市区里去,那地方是在狞野的非人类的咆哮里,捣毁房屋,撕裂可怜的破衣,弄在污秽里,而且在绝望的恐怖中已经发了狂的人,正受着屠戮。他们闯过去,拿着不完全的兵器,凌乱的去突击那凶徒队,于是整齐的毫不宽容的一齐射击,便径射这人堆;在污秽的街道上面撒满了他们的死尸。医生在自己面前看得这图像非常分明,便这样反对起来,至于他以为最好是即时回去,并且对这巡警粗鲁的说:

“哪,听他像一条狗子似的倒毙去!……生来是一条狗子便该狗子似的死!”但他又自己制住了。

“我没有这样做的道理……我是医生;不是法官!”

这根据在他已经觉得不可动摇。他却又从别的思路上,增加上去想:

“况且……倒在地上的人,不要去打他!”

这感想,是自己也以为含胡,同时又不愿意来承认的感想,激动而且苦恼他。这内心的战争和在光滑的路角上被风的吹着,使他很不容易向前进。

巡警在后面不停的走,而在医生,对于这乌黑的单调的形相的跟随,渐渐耐烦不得了。一种苦恼的冤屈的感情,仿佛无端被人叱责似的,紧紧的钉住了他。

“我想,人可以给我送一匹马来!”他的声音生病似的发着抖;他对于他这无谓的抗议,自己也觉得奇异。

“马是都在路上了。在全市里寻医生,我本想给先生叫一辆马车,然而他们,这鬼,全都藏起来了。”巡警用了较为活泼的仔细想过的音调说。

“还是赶快罢,先生!……”

警厅长的住宅面前站着许多巡警和两个骑马的哥萨克,鞍上横着枪。那马时时摇头,风将他的尾巴向着一旁吹拂。哥萨克人全不动,似乎他并非活人,却是那马的没有灵魂的附加物;……如果马匹走到街心,也仿佛是,只是他自己的意思,将骑者从这地方驼到别的地方去。巡警们默默的看着走来的医生,又默默的让给他路,灰色外套的沃珂罗陀契尼 [Okolodotshnij是最下级的警官。] 恭恭敬敬的举手到帽檐。

“你得到了?……一个医士?……”他问。

“是的,医士!”巡警得胜似的回答,往前走去,开了通到楼梯的门。

“请,先生!……”

通到前房的门是开着的,……这地方颇暗,但邻室却点着一盏灯,那光斜射到前房的地上,走出一个胖的区官 [一个警区的主任。] 来;门口还现出许多别的警官和一个漂亮的宪兵官。

“一个医士?”区官一样的明晰的问。“得到了么?”

“得到了!”那跑在前面的,灰色外套的沃珂罗陀契尼开了门,才回答说。

医生不说话,勉强着态度,抱了屈辱的感想,似乎他意外的搅在不愉快的案件中间,不知道如何才能逃脱,他摸弄了许多时的领襟,脱去外套和橡皮鞋,于是又除下眼镜来,用手帕比平常格外长久的摩擦。

这瞬间他忽然想起了,怎样的当他还在学生时候,为着一件要事必须往一家人家去,而先前不久却因了误会被人从这里逐出的,而且那羞辱的感情怎样厉害的迫压于他,至使他肢节的每一运动都造成近乎天然的痛楚。这时他无端的咳嗽,皱了眉心,从眼镜边下放出眼光来,拙笨的踏着地板,走进那明亮的屋里去。

“病人在那里?”他烦恼的问,并不看人;他又努了力,不去注意那些正向他的专等的许多脸。他只看见,宪兵官便正是那一个,是近时来搜查过他的住所的。

“即刻,先生,……请这边,这边,……”区官急口的说,指着路。

迎面匆匆的走出一个苗条的女人,衣裳缠着伊的脚。伊长着漆黑的,哭过的因此显得非常之大的眼睛;伊的柔软的脖颈全伸在衣领的花边镶条的外面。伊是这样美,至于连医生也吃惊的看了。

“柏拉通·密哈罗微支,医士么?”伊问,用了枯燥的,因为激动而迸散了的声音。

“医士,医士,安玛·华希理夫那,……那就,你放心罢,……现在一切都就好了。……现在——我们就使他站起来!……”区官急口的说,显出莽撞,男子常常对着标致的女人说的,不应有的家庭的亲切来。

伊抓住医生的两手,紧紧的一握,软软的,并且说,其时伊大开的两眼正看着他的脸:“体上帝的意志,先生,请你帮助,……你这边来,赶快,……如果你看见他怎样的苦恼!……我的上帝呵,他们将他……打在……肚里了,……先生!”

于是伊欷歔起来,用伊的柔软的两手掩了脸,也如伊的胸脯一般,在又白又软的花边镶条下,露出嫩玫瑰的颜色来。

“安玛·华希理夫那,你不要这么急!现在,怎样了?”那胖区官抬起了短的两手。

“你镇静点,慈善的太太,……这即刻……”医生也喃喃的说,同情使他软和了声音。但当说话时,他的眼光落在伊手上;他就记得了,今日一个相识的人怎样对他说:凶徒们撕开了怀孕的犹太女人的肚皮,塞进床垫的翎毛去。

“你为什么不另请一个别人呢?”他很含混的问,没有抬起眼来。

伊诧异的圆睁了眼睛。

“上帝呵,我们请谁去呢?合市里只有你是唯一的俄国的医生,……却不能去请犹太人:……他们现在对他都怀恨,……先生!……”

区官走近一些了;医生懂得这举动。他满抱着嫌恶一瞥周围,却又制住了自己;只是红了脸,而且愤愤的一 医生 他近视的眼睛。

“唔,好,那就……病人在那里?”

“这边,这边,先生!……”伊慌忙大声说,提起衣裳,赶快的往前走。

“大约你要人帮忙,……”区官急口说。

“我用不着人!”医生截断了话,自己得意着趁这机会的撒些野,跟了警厅长的妻走去了。

他们匆匆的经过了两间昏暗的房屋,大约是食堂和客厅;因为医生以为在昏黄中,看出一张白的桌上摆着还未撤去的茶炊,图画,一张翼琴,虽然漆黑,却在暗地里发光,以及一面镜。两脚互换的踏着坚硬的砑蜡的地板,和柔软的毛毡;一切东西上都带着不可捉摸的奢华的气味。医生因此又觉得非常苦闷起来,仿佛有一件不愉快的可耻的事的缠绕,使他自己堕落了。

在一个门后面响着在医生是听惯的,单调的,垂死的人的断续的呻吟,这音响却使他轻松了;他立刻明白,他什么应当做,和什么是搁下不得的了。这时他已经自己向前;他首先跨进了病人的屋里去。

这地方很明亮,嗅到撒勒蔑克精(Salmiakgeist),沃度仿谟(Jodform),和一些更烈的气息;其中透出沉重的深邃的从内部发出的呻吟。慈善的看护妇胸前挂着红十字站在床边;那褥子上,血污的罩布挂在一旁,没有枕,伸开了全身,异样的挺了胸脯躺着的,是警厅长。他的蓝色的裤子解了钮扣褪向下边,小衫高高的卷在胸上,而其间断续的,非常费力似的,起伏着精光的肚皮。

医生仔细的看定他,并且说:

“姊妹,你给亮,请……”

但警厅长的妻便自己跳到桌旁去,拿过灯来,很俯向前,似乎驼着一个可怕的重负。这时火焰从下面向伊照着伊眼里含着异样的闪光;如果这从伊丈夫的肚子上移到医生脸上的时候,又显出伊那孩子似的,天真的恐怖的神色。

医生弯下身去,在这眩目的光线的范围中,于他只剩下发红的肚皮带着一个暗色的肚脐以及下面的乌黑的毫毛,抖抖的起落。受伤的人的脸正在阴影里,医生是完全忘却了。

“哦,这里……”他机械的对自己说。

那地方,当肋骨弓的尽处,是一个细小的,暗红色的窟窿。那周围非常整齐,已经有些青肿而且染了玫瑰色的血污了,这似乎很微细,至于使人全不能相信他的危机,但那苦痛的挣扎,仿佛全身尽了所有的力,都在伤处用劲一般的,却分明说出了这可怕的苦恼和逼近的危险。

“哦,哦,……”医生重复说。

他伸出两个手指去按那伤口的周围,皮肉软软的跟着下去了,但这上面忽而轩起一道可怕的波纹来,一种简单的不像人的狂呼,便在左近什么地方,医生的肘膊底下发喊。

玫瑰色衣服女人手里的灯,到了这模样了,至于医生即刻机械的接住他。他前面看见一个苍白的,可怜的而且极美的脸,于是他的心又起了热烈的同情,伊放下臂膊,无助的挂在身上。

“伊抽紧了!”医生想,——仔细的察看着伊这仓皇的举动。

“慈善的太太,……你不要这样着急。……我们还是出去的好,……在这里没有你的事,”他拘谨的试向伊去劝告,同时又抓住了伊的臂膊。

伊用了粗野的圆睁的眼睛看定他。

“不,不……不用,不用……赶快,先生,赶快……体上帝的意志!”

但医生扶了臂膊只向外边送,伊也从顺的离开了房间。

使女在客厅上点了灯,那柔和的红光,便使弯曲的家具的圆面和画框的昏沉的金色,都从阴暗里显露出来了。门口是区官的红而且圆的脸,想问不问的往里看,医生将女人几乎勉强的引到这地方,给伊坐到躺椅上去。

“你不要到那边去,……你停在这里!……那边看护妇就够了。我立刻去叫助手 [是一个诊治的助手,所有的教育程度,是经过了国家的考试,可以在乡间代理医生。] 来。你太着急了,……你停着,……”

“已经遣人到助手那里去了,”区官答应说。

伊听着,伊的黑而发光的眼并不离开了医生;似乎伊有点没有懂,医生刚一动,伊便敏捷的像猫一样,抓住了他的手。

“先生,体上帝的意志,你说实话,……这不危险么?……他要死么?……”

言语间有什么阻碍了伊;最末的话伊努了力才能含胡的说。

医生愈加悟到,伊正感着怎样的忧愁;他的同情更其强盛了。

“唔,什么,……”他想,是回答他自己的不分明的感情;“各有各的,……这暴行也和那各种别的暴行一样可怕。……在伊自然是只有他在世界上最贵重,纵然有一切的,……而在他便是他的性命最贵重,也如别的人。……我的职务是,救助一切,……不应当……将病人分出有罪和无罪来!……”

“你镇静点,慈善的太太,”他弯了过于高大的瘦身子,柔和的向伊俯视下去,“一切,靠上帝保佑,将要有头绪了。伤是重的,的确,但你们邀我,还是这时候,……真的,这幸而,邀我有这样快,……”他反复的说,使他的话加起斤两来。

虽然一切全未妥当不异从前,他还没有动手,那黑眼睛却柔软了,消失了伊的发热似的闪光;蕴藉而且感荷,伊忽然觉得很软弱,倒在躺椅里了。

“我谢你,先生!……”伊用了深信的妩媚的调子低声说。

“你去就是,我不再搅扰了。……但如有事,……那边,……你便叫我。先生!”

医生违反了自己的意志,又将眼光瞥到洁白的花边工作的波纹,黑头发,玫瑰色的身体和瑟瑟发响的绢衣上面去。

“怎样的一个壮观的美呵!”他诧异的想。“而又是……女人,……这凶徒的同衾的人!……希奇,上帝在上!……是的,在这光明的世界上都这样!”—— 一面跨进房去,他转上了门的旋锁。先前一样的闻得药气味,先前一样的在床上笼着苦楚的声嘶的呻吟。慈善的看护妇不动的坐在旁边,在伊胸前是惹眼的红十字。

“你听,姊妹,你叫助手去,并且给我取了器具来,此外的我写给他罢,他应该自己给我,……他都知道。……”

“就是,”看护妇从顺的说,站起身。“但这已经遣人到各处去了,先生。……”

“你又说去,暂时不要有人来;……受伤的人要安静。……你止住了他的夫人。……”

医生独自留在受伤的人的床前,他小心的将灯安在几上,近些床,自己便坐在近旁的椅子上。

警厅长永远是不动的躺着。他的脸长着又多又美的胡子,他的手在指上戴着指环,他的腿登着长统的漆靴,也一样的不动。只有那精光的发红的肚子,却用了紧张的摆动,异样的难熬的而且受逼似的动弹,筋肉都杂乱无章的抽向一边,似乎他正在枉然费力,想推出一件什么深入在他里面的作鲠的东西来。

每当枉然的费力之后,全身便发一回抖,又从蓬松的红须底下,迸出嘶嗄的声音,宛然是不自觉的病中的笑声,也象是极悲痛极恐怖的叹息。

医生知道,他能够怎样做,来助这有机组织对于苦痛的战胜;他第一眼先行看定,这警厅长的茁实的身体虽然重伤,倘其间不生变状,或疗治并不过迟,是担受得住的。他又照例的不耐烦起来了。

他拿过那满盖着金红色毫毛的手来,这先前确是很强壮,但现在却橡皮一般软了,于是便诊脉。

这刹时,呻吟停止了。医生忙向受伤的人看,知道他已经苏醒了。

“现在,你觉得怎样?”他问。

警厅长默着。他的肚子还照旧,艰难的高低。眼珠在低垂的眼睑底下昏浊的无生气的看。

医生已经相信他自己是看错了,但这瞬间胡子发了抖,一种异样的声音,似乎从身体的最里面的深处发出来的,轻微的而且分明的说:

“痛,……先生,……我要死了,……安玛在那里呢,……我的妻?”

“你的夫人由我送出去了。因为伊太兴奋。你不会死,没有的事。并没有这样重。……”医生回答说,安慰着。用了他常对病人说的,用惯的切实的声音。

“痛,……”警厅长更低声的重复说,叹一口气。

“不要紧,……我们将要一切理出头绪来了。……你只忍耐一点。”医生用了同样的声音回答说。

然而警厅长已经又昏过去了,从金红色的胡子底下,连续的迸出艰苦的呻吟来。

医生看了表,叹息,站起身,那伤口早经看护妇洗净了,暂时也没有事情做。他觉得烦躁的不安。房里面闷而且热,灯火点得太明。他混乱起来了,思想像烟之在风中一般环绕。他走近窗户;他开了眺望窗, [俄国的窗户上大抵有一个小半窗,可以开阖;那大窗框,在冬天往往用泥堵塞起来,不再动。] 靠着冷玻璃向街上看;那清冷的洁净的空气,波涛似的从他头上流进房中,吹动他的头发,他觉得舒服了。

街上正寂静。寂寞的黄色的街灯俨然的无聊的点着,并且照着人家漆黑的窗户和沉默的招牌。许多屋脊上头,耸着大教堂里昏暗的钟楼的高轮廓;这后面是闪着才能辨认的远远的微红。

这提起了医生的坡格隆 [详见跋语。] 的记忆了;他忽又含胡的失了主见,这正是整日的呕吐似的给他烦恼的事。他从眺望窗伸出头去,侧耳的听。确乎没有听到什么,但随后却风送了单发的远地里的枪声来。

……吧,……啪,……啪,……这隐隐的在空中飘浮,而在这短的钝的声响中,便跟着悲惨的运命。

“上帝呵,这何时有一个终局!……”医生想。

在房后面,对他回答似的发出提高的断续的呻吟。

迫压似的思想透过了医生的脑里了。

“上帝呵。他这里,……他有着怎样一个又美又可爱的妻,他自己多少强壮而且健康,围绕着他是怎样的丰裕的奢华,他还该有怎样的健康而且活泼的孩子;……但他却并不满足这幸福,欢喜这生活,并且宝重这欢喜;他倒去干这等事!这在他是无须的,属于分外的,可怕的,……他该明白罢。那是造了怎样的孽了。然而虽然……”

寒风更烈的吹着屋脊;床上又发了呻吟。

医生靠着窗边不安的细听;他以为听得一声喊,但也不能辨别,是否并非他自己的疑心。在他脸上,本已通红而且汗湿的,下起不甚可辨的雨的细滴来了。伸开长颈子,他左右的看,在正对面认出一方大的白色的招牌:“鱼栈。”

隐约的有一种东西来到他脑里了,但忽而用了极大的速率弥满了他的思想,又从这长成一幅鲜明的眩目的图像来。六七个月以前他应过一个商人的邀请,这人是得了轻的中风症了。

这胖东西躺在安乐椅子上像一匹新剥皮的母猪;他的脸是青的,宛然一个死人;他的呼吸又艰难又嘶嗄,他的手脚抽搐了许多回,人就知道,他有怎样的苦闷了。

医生那时用尽了方法,只要是学问所及的事;他不睡而且不倦的整夜的医治,终于使他站起来了。而这一个商人墨斯科皤涅珂夫在三日之前,曾对着一群破烂而且酩酊,几乎不像人样的人们,在大教堂前,分给他们烧酒和做旗的花布。他那又红又胖的脸兴奋得发亮,又用了他的嘶嗄的声音乱嚷些胡涂话,这就化了这一次的残虐,杀人与强奸。

“那我曾,……倘那时我不曾医好他,”医生想,“现在就许要多活出几十个人,……我做了什么事?……”

他惘惘的离开了窗门,似乎自己要唤起一种记忆来,而却没有。他走到床边,对了警厅长的脸锋利的看。这很青,衰惫,有许多回,呻吟每一厉害,金红色的胡子下面便露出白而且阔的牙齿;于是全脸上现了狡猾的,动物的表情。

一个忿怒的嫌恶的大波动忽而冲着医生了,所有环象——这卧室的奢侈的陈设,夫妇床的显然的无耻的并列,和裸露的身子带着他红肿的皮肤,……都成了难堪的实质的反感了。

“人应该自制,……我没有这权利,没有依照一己的感情的权利!”他自己在思想中叫喊。“而且,我自然是不走的,不要舍弃了将死的人,”他想,用了假作的切实,分明的决定了表情。

“何以舍他不得?何以!——这却不能。……”

完全的无主失了他的气力了。他从礼服的后袋里很拙的扯出手巾来,那衣缝便不可收拾的开了裂,于是慢慢的接续的在那流着大粒的汗的脸上只是揩。

“呸,鬼!……但这是甚么事,……终于没有人来呢?”他突然暴躁的想,已经忘却,是他自己禁止的了。但他自己又立时觉察,他之所以只指望什么地方有一个来人,便因为想靠一个别的人抱着别的感情,来替代和鼓舞他的固有的“我”。

“那真可怕呵,倘若一个人的神经坏掉了!这被诅咒的时间,”他很绝望,无声的说,徐徐回转身。他的举动又暧昧又游移,仿佛违反了一个别人的意志而行止,而且对于这反抗,又时时刻刻,必须战胜似的。

因为一种什么的原因,又只引他向窗口去了。

他刚向黑暗中一探望,他前面立刻现出一幅临末这几日的纷乱的悲惨的眩目的光景来。一个少年的尸体运到他的医院里来了。缺了脸,人已经不能推测,被害的是怎样的人,只在头颅所变的丑恶的一团,血污淋漓的质地上,现出那软头发的攒簇。随后他又记起一个高等女学生来,是年幼的犹太的闺女,他几于每天早上,和伊遇见在前往医院的途中,伊是苗条,快乐,以及伊干净的灰色的制服,黑的裙,高鞋,和黑头发围着玫瑰色的额角,在伊都见得很出色。对于这劳倦的医生,从伊姿态上,常常嘘出最初的女性青年的清新的吹息来;他愿意和伊遇见,正如愿意遇见每年中,还瑟缩,然而已经是光明快乐的春天。而伊也被害了。伊的死尸,是医生在这一日里所见的第二个。在一条巷内,一所门窗破碎的熏坏了的房子的近旁,末屑和污秽的破布中间,灰色的潮湿的步道上,他看见一点特别的鲜明的东西:凶徒们将伊在这房子里强奸了,剥光衣服,从窗洞摔在街石上,在那地方,据医生耳闻,人还拖着伊的一只脚,在泥泞里曳了许久的时光。在伊还未长成的胸脯上,挂着几片黑条,是被石头撕裂的皮肉,乌黑的解散的头发,在污泥中浆硬了,离头有一唉辛 [Arshin,俄国尺度名。一唉辛约中国二尺余。] 之长,一条精光的折断的腿,无力的弯在石缝里。

这才在他合着的眼睑下含了热泪,流出眼镜边外来了。于是这说不尽的悲惨的光景,带着恶梦似的恐怖,骤然间变了商人墨斯科皤涅珂夫的不成样子的胀大的嘴脸了。生着走血的大眼睛,歪着阔嘴,而周围又鬼怪一般的跳着破烂的,因为烧酒而肿胀的人们的,发狂似的形相。

“不,……这不是人!”忽而外观上很冷静,响亮而且坚决的,医生说。

在这恐怖中,那被害的闺女的脸消失了。

跄跄踉踉的,又喃喃的自己说些话,医生竭全力支撑起来,离开了窗门,又向警厅长的床这边走,但他刚到房子中央,又火急的转了向,做一个拒绝的手势,并不向病人一瞥,便出去了。

“我不能!”他很悲愤的说。

他在客厅里正撞着慈善的看护妇;他便闪在一旁,让给伊的路。这一瞬间,他是在一种异样的半无意识状态里了;他后来自己也不能记忆,其时正想些什么事。看护妇站住,安安静静的问他,从下面仰看了他的脸:

“又遣人去了。先生,……到谛摩菲雅夫和医院里。……”

医生似乎正在倾听什么别的东西,向着伊的额上,那白帽子下面露出一小团毛发的地方,沉思的看;于是他答应说:

“嗳,哦,……是了。……”

“你许是要什么罢?我准备去。……水么?”看护妇又问。

“好,……水!”医生愤怒的大叫,对于这鹘突和叫喊连自己也惊怖了。这刹那,他的眼光正遇到看护妇的诧异的眼,在伊眼光里,他看出了以为受侮的神情。

他想要说,给一个申明,自己是为着甚么事。但只是无力的一挥手,穿过客厅出去了。

他走,并不留心的,经过了一切的房屋,他觉得警厅长的妻的忧疑恐惧的眼光,那正从躺椅里站起来的,向着自己。但也并不对伊看,走进前房,便用那发抖的手穿起外套来。

伊跟在他后面,向他略伸开了一半露出的,裹着花边的手臂,不安的问道:

“你要到那里去,先生?什么事?”

在伊后面,拙笨的伸开了两手,站着区官,从他头上,探着宪兵官的脸。

医生转过身去,是已经穿好了橡皮鞋和外套的了,帽子拿在手里,不知何故的他经过他们的前面,进了食堂,并且说,看着地板,满脸发青:

“我不能,……你另外叫别的人!……”

惑乱的惊怖睁大了伊乌黑的眼睛了。伊合了手。

“先生,你怎么了!我去邀谁呢?……我已经对你说过,……到处……只有你是唯一的……为什么?你自己欠康健么?”

医生吐出不知怎样的一种声气,因为他不能即刻说出话来。

“呜,……不的,……我康健!我完全康健!”他大声说,激昂起来,全身发着抖。

死人似的青色骤然一律的盖了伊的脸。伊闭了口,注视着他,从这固定的玻璃一般的眼光上,医生忽然知道,伊也懂得他了。

“先生!”宪兵官恫吓的开口,但伊便用手阻止了他。

“你不肯医治我的男人,因为他……”伊低声说,伊只微微的动着发抖的松懈的嘴唇。

“是的,……”医生想要简明的答复,但这话粘在喉咙里没有出来。他只抽动着肩膀和手指。

“请你听!”区官焦躁起来了;但不知何故的仍然吞住,迷惑的向各处看。

沉默了片时。那女人显出失据和无望的表情,紧紧的看定了医生的眼睛,医生是执拗的只看着加罩的食桌的桌脚。

“先生!”伊用了紧张的畏葸的哀求说。

医生骤然抬起眼来,但没有答话。他这里正起了一场苦闷的隐藏的战争:对一个垂死的人和伊,在无助的绝望里,舍弃了,这似乎全然不该,是犯罪和不法;一走,而且因为这一走便可以分明切实的说,竟是宣告了一个全无抵抗的困苦的人的死刑。

像一个回旋圈子的可怕的速率似的,他只想寻出一条出路来,而竟没有。他忽而相信,这是简单明白的事,进去,医治,慰安,但紧接着觉得这也是简单明白的事,正应该——走。这样的缴绕了别的。

“先生!”伊又用了一样的紧张的哀求说,这时伊很屈向他,张开了臂膊。

医生突然感到了全在这思想串子以外的事,是他因为穿了外套温暖了,倘他走到街上,便会受寒;于是他仿佛觉得,脱下外套来,到了病人那里,而当他面前又看见了这脸,带着金红色的美观的胡须和又白又阔的牙齿。

“不,这是不能的!”这通过了他的脑中。

在这思想之前他又恐怖起来了,他眼前又浮出那被杀的少年的打烂的脸的血粥,和高等学校女学生的裸露的腿来,他听得一个相识的人说:“他们撕开了肚子而且塞进床垫的翎毛去,”而一种新的,几乎闷杀人的愤懑,又复抓住他了。他声嘶的叫道:

“我不能!”

于是他向伊略略弯身,做一个拒绝的手势,转向门口去,一声全出于意外的着急的大叫又从伊留住了他。

“你不应当这样!……你是有医治的责任的,……我要控诉去,你要后悔的,……柏拉通·密哈罗微支!……”

区官宪兵官和两个别的警官都一样的向前房走近一步来。似乎是,他们一伙,由玫瑰色衣服的女人率领着,要挡住他。他蹙了脸回过头去。

女人当面站着,伊的黑眼睛已经睁圆了;伊的纤手痉挛的捏了拳头,对他伸出了全体:

“你不应当!你知道,什么?我要强迫你!……”

“伊凡诺夫!”区官叫喊说,红着脸。

“嗳哈!伊凡诺夫么?”医生说,用了异样的声音,拖长着,将那门的把手,那已经用手捏住了的,放下了。“你恫吓我么?……那么,好!……如果我这样做,自己知道,为什么……我是有医治人的责任的?……谁说的?……如果我嫌恶,我就毫没有什么责任。……你的男人是野兽,他现在苦恼着,唔。虽然对不起,还是很少。……我医治他?救这人的命,这……你说的是什么,你懂么?……你倒不自己羞,亏你能说出口,替他哀求。……唉!不能,……不能!他倒毙去,他倒毙去,狗似的,我连指头也不动。……拘留我!……我们瞧罢。……”

他那低的略带女性的声音嚷着说,他的细小的近视眼得胜而且毫不姑容的发了光。这刹时他尝着甜美的复仇的感觉,一切道德的苦痛的出路,以及从他全生涯中抢去了欢乐的,气厥的愤怒的出路,是寻到了。他不自觉的奇特的微笑,渐渐高声的咆哮,全不管周围要出什么事。

花边镶条的女人似乎要跌倒了;伊这变了可憎的凋萎的脸上,被苍白色扫尽了最后的颜色了。伊无助的跄踉,痉挛的动着嘴唇,而且无声的无力的哀求似的,向他伸着手。

“先——先生!”他终于在自己的叫喊里,听出伊的微弱的声音来。

他赶紧住了话,诧异似的向伊看,仿佛他完全忘却了当着伊的面了。

“我……我知道,先生,……”伊涩滞的说。“先生,……他自己有,……先生!……”

医生骤然改变了神情。

“这……这不能算一个辩解,”他吃吃的说。

“我知道,先生,……但这样他就要死。……”

“然而……”医生发话,又复愤恨起来。

伊一面抓住他外套的袖子,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是的,先生,……我并不这样想。……我懂……并不这样。……但我爱他。先生,……没有他我就要死。……唔,我也难受的,我……先生,凭一切圣灵的名字。在你这里没有一滴的同情么?……我们有孩子!……”伊突然跪下了。

“安玛·华希理夫那,你做什么!”喊着,径奔向伊,是区官和宪兵官,但伊推开了他们。

这是非常之意外而且异样,至于医生也跄踉倒退了。伊膝行向他,后面拖着发响的玫瑰色的裙裾,而一个华美的弱女子的外表是这样动人,致使医生的精神上,又回来了一切的锋利的苦痛了。

汗珠成了大粒流在他脸上,手脚都颤动,几乎要破碎了。他暂时之间,觉得他已经不能反抗,自己觉得失了意志,但这时区官来捉住他的袖子,便涨满了愤恨的可怕的狂涛,将已经准备了的允许都破裂了,他掣回手,向门口直闯过去。

伊抓住他的袖子,对他叫喊,因为伊未经抓紧,两手落在地上了,不动的倒着,像一个玫瑰色衣服和乱头发的堆。

伊被搀起了,但当医生关门时候,他见伊还在地上;很使他有些难堪;人在他后面奔走,区官叫着兵们;他听得他们的脚步声已经在楼梯下震动。医生浑身抖着,胡乱的抓住了阑干,他急急的,逃走着,用那跨下去的脚尖探着楼梯。他眼前转着火光的圆圈,一种沉重的散漫的感情压住了他,如一座山之于一颗砂砾。

一九〇五至六年顷,俄国的破裂已经发现了,有权位的人想转移国民的意向,便煽动他们攻击犹太人或别的民族去,世间称为坡格隆。Pogrom这一个字,是从Po(渐渐)和 Gromit(摧灭)合成的,也译作犹太人虐杀。这种暴举,那时各地常常实行,非常残酷,全是“非人”的事,直到今年,在库伦还有恩琴对于犹太人的杀戮,专制俄国那时的“庙谟,”真可谓“毒逋四海”的了。

那时的煽动实在非常有力,官僚竭力的唤醒人里面的兽性来,而于其发挥,给他们许多的助力。无教育的俄人中,以歼灭犹太人为一生抱负的很多;这原因虽然颇为复杂,而其主因,便只是因为他们是异民族。

阿尔志跋绥夫的这一篇《医生》(Doktor)是一九一〇年印行的《试作》(Etivdy)中之一,那做成的时候自然还在先,驱使的便是坡格隆的事,虽然算不得杰作,却是对于他同胞的非人类行为的一个极猛烈的抗争。

在这短篇里,不特照例的可以看见作者的细微的性欲描写和心理剖析,且又简单明了的写出了对于无抵抗主义的抵抗和爱憎的纠缠来。无抵抗,是作者所反抗的,因为人在天性上不能没有憎,而这憎,又或根于更广大的爱。因此,阿尔志跋绥夫便仍然不免是托尔斯泰之徒了,而又不免是托尔斯泰主义的反抗者,——圆稳的说,便是托尔斯泰主义的调剂者。

人说,俄国人有异常的残忍性和异常的慈悲性;这很奇异,但让研究国民性的学者来解释罢。我所想的,只在自己这中国,自从杀掉蚩尤以后,兴高采烈的自以为制服异民族的时候也不少了,不知道能否在平定什么方略等等之外,寻出一篇这样为弱民族主张正义的文章来。

一九二一年四月二十八日译者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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