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 安特来夫
一
医生在病人的裸露的胸前,安上听诊筒,静心的听——大的,过于扩张的心脏,发出空虚的声音,撞着肋骨,啼哭似的响,吱吱的轧。这是表示活不长久的凶征候,医生“唔”的侧一侧他的头,但口头却这样说,——
“你应该竭力的避去感动的事才好。看起来,你是在做什么容易疲劳的事务的罢?”
“我是文学者,”病人回答说,微笑着。“怎样,危险么?”
医生一耸眉,摊开了两手。
“危险呵,自然说不定因为什么病……然而再十五年二十年是稳当的,这还不够么?”他说着笑话,因为对于文学的敬意,帮病人穿好了小衫。穿好小衫之后,文学者的脸便显出苍白颜色来,看不清他是年青还是很年老了。他的口唇上,却还含着温和的不安的微笑。
“阿,多谢之至,”他说。 .
胆怯似的从医生离开了眼光,他许多时光,用眼睛搜寻着可以安放看资的处所,好容易寻到了——办事桌上的墨水瓶和笔架之间,正有着合宜的雅避的好地方。就在这地方,他轻轻的放下了旧的褪色的打皱的三卢布的绿纸币。
“近时似乎没有印出新的来。”医生看着绿纸币,一面想,不知为什么,凄凉的摇一摇头。
五分钟之后,医生在那里诊察其次的病人;文学者却在路上走,对了春天的日光细着眼睛,并且想——为什么红毛发的人,春天走日荫,夏天却走日下的呢?医生也是一个红毛发的。这人倘若说是五年或十年,那还像,现在却说是二十年——总而言之,我是不久的了。这有些怕人,不不,非常怕人,然而……
他窥向自己的胸中,幸福的微笑。
阿阿,太阳的晃耀呵!这如壮盛者,又如含笑而欲下临地面者。
二
原稿非常厚,那页数非常多。每页上,都密密的填满了细字的行列,这行列,便全是作者的滴滴的精神。他用了瘦得露骨的手,慎重的翻书。纸面的反射,光明似的雪白的映着他的脸。身旁跪着他的妻,轻轻的接吻于他的那一只骨出细瘦的手上,而且啼哭着。
“喂,不要哭了罢,”他恳求说。“何必哭呢,岂不是并没有要哭的事么?”
“你的心脏,……而且我在世界上要剩了孤身了。剩了孤身,唉唉,上帝呵!”
文学者一手摩着伏在他那膝上的妻的头,并且说,——
“你看!”
眼泪昏了伊的眼力了,原稿的细密的横列在伊眼睛里,波浪似的动摇,断续,低昂。
“你看!”他重复说。“这是我的心脏!这是和你永远存留的。”
垂死的人想活在自己的著作上,是太可伤心的事了。妻的眼泪更其多,更浓厚了,伊所要的是活的心。一切的人们,——无缘无故的人们,冷淡的人们,没有爱的人们,这些一切人们无论谁何所读的死书籍,在伊是用不着的。
三
书籍交给印刷所了。这名曰《为了不幸的人们》。
排字匠们一帖一帖的拆散原稿来,他们各人单将自己所担任的一部分去排板。拆散的原稿里,常有着一语的中途起首,不成意义的东西。例如“亲爱”这一字,“亲”留在这一人的手里,“爱”却交在别一个的手里了。然而这完全没有碍。因为他们是决不读自己所排的文句的。
“这半文不值的文人!这胡里胡涂的字是什么!”一个絮叨着说,因为愤怒和讨厌装了嫌脸,用一手遮着眼睛。手指被铅色染得乌黑,那年青的脸上也横着铅色的影,而且一吐痰唾,这也一样的染着死人似的昏暗的颜色。
别一个排字匠,也是年青的男人,——这里是没有老人的,——以猿类的敏捷和灵巧,检出需用的文字来,便低声的开始了哼曲子,——
唉唉,这是我们的黑的运命么,
在我是铁的重担呵重担呵!……
以后的句子他不知道了。调子也是这人随意的捏造,——是一种单调的,吹嘘秋叶的风的低语似的,无可寄托的声音。
别的人都沉默,或者咳嗽,或者吐出暗色的唾沫。各人的上面,电灯发着光,前面的铁网栏的那边,模胡的现出停着的机器的昏暗的形象,机器都等候得疲倦了一般伸出他漆黑的手,显一副沉重的烦难的模样,压着土沥青的地面。机器的数目很不少。而充满着含蓄的精力和隐藏的音响与力量的沉默的黑暗,怯怯的包住了这周围。
四
书籍成了杂色的列,站在书架上,看不见后面的墙壁了。书籍又堆在地板上,又积在店后的昏暗的两间屋子里,排得无容足之地了。而且迭在其间的人类的思想,在沉默里向外面颤动而且迸流,似乎在书籍的域中,是全不能有真的平安和真的寂静。
上等似的脸和留了颊须的男人立在电话口,和谁恭敬的交谈。于是低声的骂了“昏虫!”然后大叫道。——
“密式加!”
走进一个孩子来,他便突然间变了冷酷的厉害的严紧的脸,指斥说:“你要叫几次才好?废料!”
孩子吃了惊,
着眼,这时胡子的气也平下去了。他并用了手和脚,推出一个书籍的沉重的包来,本想单用手来提,但有点不如意,便摔在原处的地板上。
“拿这个送到雅戈尔·伊凡诺微支那里去。”
孩子用两手去捧包,但那包不听话。
“好好的拿!”那男人大声说。
孩子好容易捧起包来,搬出去了。
五
在步道上,密式加挤开了往来的行人。他泥沙似的涂满了雪,被赶到灰色的街心里。沉重的包压在他脊梁上,他跄踉了。马车夫呵斥他。他这时一想那路的远近;便觉得害怕,以为这就要死了。他将沉重的包溜下脊梁来。一面看,一面禁不住欷歔的哭。
“你为什么哭着的?”路过的人问。
密式加呜呜的哭了。群众立刻围上来,走到一个带着腰刀和手枪的性急似的巡警,将密式加和书籍都装在零雇马车上,拉到派出所去了。
“怎么的?”当值的警官从正在写字的簿子上抬起脸来问。
“是背着太大的包裹的。”性急似的巡警回答说,将密式加推到前面去。
警官擎起一只手来,关节格格的响了;其次又擎起了那一只。于是交互的伸直了他登着宽阔的漆长靴的脚。斜了眼睛,从头到脚看一遍这孩子,他然后发出许多的问题,——
“你甚么人?那里来的?姓名呢?什么事?”
密式加一一答应了。
“密式加。百姓。十二岁。主人的差遣。”
警官走着,又复欠伸一回,迈开步,挺着胸脯,走近包裹,嘘一口气,然后伸手轻轻的去摸书籍。
“阿呵!”他用了满足似的口吻说。
包皮的一角已经破损了,警官拨了开来,读那书名——《为了不幸的人们》。
“那么,你,”他用手指招着密式加说,“读读瞧。”
“我认不得字。”
警官笑起来了——
“哈哈哈!”
走进一个络腮胡子的专管护照的人来,烧酒和洋葱的气息喷着密式加,也一样的笑——
“ 哈哈哈!”
此后他们便做起案卷来,而密式加在末尾押了一个小小的十字。
这一篇是一九〇一年作,意义很明显,是颜色黯澹的铅一般的滑稽,二十年之后,才译成中国语,安特来夫已经死了三年了。
一九二一年九月十一日,译者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