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

鲁迅是中国著名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教育家、美术家、书法家、民主战士,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参与者,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之一。鲁迅先生的杂文写作近乎无所不包,写世道、写人心、写文学,都是他写得到位、写得入理、写到精髓。他的“死对头”梁实秋曾道:“鲁迅的作品,我已说过,比较精彩的是他的杂感。”
一个青年的梦(四幕)

序 幕

(夜间的寺院模样的一间房屋,青年向着大桌子,在洋灯下读书。不知从什么地方进来了一个不认识的男子。)

青年 你是谁?

不识者 就是你愿意会见却又不愿意会见的。

青年 来做什么?

不识者 来看你的实力的。因为你叫了我。

青年 我还没有会见你的力量。

不识者 孱头!能怎样正视我,便正视着试试罢。

青年 我还没有动你的覆面的力量。

不识者 你看着我就是了。我的覆面,连我自己也取不下,——是不许取下的。单是谁有力量,便感着我的正体。

青年 在我还没有力。

不识者 向各处说,说一到紧要关头的时候,决不会腰软的是谁呢?

青年 紧要关头的时候还没有到。

不识者 真没有到么?站在这个我的面前,还说紧要关头的时候没有到么?

青年 我的确站在你的面前。但在这时候,我全不知道了。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不识者 你真是扶不起的人呵!我当初很有点希望你,莫非我竟错了么?我除了再等候能够解我的谜的真天才出来之外,没有法子;除了再等候对于人类的运命,有真能感到的力量的人之外,没有法子。

青年 请你宽恕,我将你叫了出来,还是说这样不长进的话。我见了你,才分明知道自己无力。但不见你时,却又想会见你。总觉得无论如何,想要解你的谜。人类的运命,任他象现在这般走去,是可怕的。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识者 不知道也好罢。你不愁没有饭吃;除了做梦,也没有遇着过死。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同合式的朋友看些爱看的东西,讲些爱讲的话。一碰到什么为难的事,说些没有力量未到时候的话就完了。你好福气。已经到了二十多岁,真还会悠然的活着呵。也没有见你用功;你所想的事,也没有出过或一范围以外。除了能够辩证你现在的生活的东西之外,总没有见你跨出一步。

青年 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不识者 可怕的事,立刻停止了才好呵。

青年 是呀。

不识者 你所怕的事,现在定要起来。没有知道已经起来了么?你该已经知道了塞尔维亚的事罢。单觉得对岸的火灾不过是对岸火灾的人,便解不了我的谜。你不知道这世上可怕的事正多么?能使可怕的事起来的可能性有多少,你也不知道么?你是将那可怕的事装作没有看见的人么?倘若这样,你便是撒谎的专说大话的人。被人这般说,你居然还不开口呵。

青年 请你略等一等罢。

不识者 你有明年,还有后年。你是定会活到四十岁,至少也能到三十六的人么?你嘴里说些人类的爱这等事,也曾感到真的爱么?

青年 仿佛感到的。 (被不识者瞪视着,便改了语调。) 还有人类的运命的事,也仿佛感到。怎么办才好的事,也仿佛感到。

不识者 昏人!你拿了仿佛感到这件事,在那里自慢着么?要紧的不是从此以后么!你是个不要脸的。

青年 无论被你怎么说,我总没有改变说话的力量。我很怕。生成是胆怯的。想到大事便要畏葸。我的翅膀,被禁着的时候,总没有力。

不识者 你不想你的翅膀强大起来么?

青年 想的。可是怕。

不识者 乏人,一个不协我的心的东西。你是。

青年 ……

不识者 但你却还没有装作没有见我的模样。我到这国里来,谁都不想用了自己的眼睛看我,所以很无聊。你大约也是不中用的。但纵使你的国是昏国,小聪明国,拿俏皮话当作真理说的人们集成的一个团块,也该有一两个胜于你的,真心的,为了人类的运命不怕十字架的人罢。然而现在姑且将你锻炼一番试试看。跟了来。

青年 那里去呢?

不识者 单是跟了来。看那些我给你看的东西。

青年 ……

不识者 孱头。还不跟了来么?

青年 我去我去。

(不识者先行,青年惴惴的跟去。)

一九一六,一。

第一幕

(野外。)

青年 这里有什么事?

不识者 有平和大会呢。

青年 开了平和大会做甚么。

不识者 看着就是。

青年 莫非开些什么平和大会,真有用处么?

不识者 你想怎样?

青年 因为从心底里爱这平和的还不很多,所以这些事大抵总不过是从政治上的意味做的。因为心里以为厌恶战争便不得了,嘴里却唱道着平和主义。因为若不是一面扩张军备,一面说些平和论,现在不能算时道。因为这倒也并不是全无道理。因为稍不小心,便被敌人攻击了;还要被人虐杀,做了属国,破坏了本国的文明,很束缚了思想的自由,硬造成懵懂的人民:这都是些难受的事呵。

不识者 这样说,你喜欢战争么?

青年 不是不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我是最厌恶战争的;是想到战争,便有些伤心的人。但做了属国,也可是难堪的呵。

不识者 这世界上为什么有战争呢?

青年 想来就因为有许多国家的缘故。

不识者 这样说,没有国,便没有战争了。

青年 差不多,就是如此。

不识者 这样说来,你不想去掉战争么?

青年 虽然有点想,但人类还没有进步到这地方。

不识者 不想努力,教他进步到这地方么?

青年 因为还没有力量。

不识者 而且时候也没有到么?

青年 是的。

不识者 你的照例的兵器又来了。简直是将手脚都缩到介壳里面的龟子之流哩。

青年 被你这样说,也实在回答不得。

不识者 不觉得羞么?

青年 觉得的。

不识者 既然这样,怎么不再进一步想呢?

青年 就因为怕。

不识者 再进一步罢。

青年 叫我主张“人类的国家”么?

不识者 抛了国家。

青年 我还没有这样力量。

不识者 看罢。

青年 都来了,就要开会么? (吃惊,) 这是怎的?竟全是怪物呵。

不识者 是一件事的殉难者。

青年 都是死了的人么?

不识者 是的。

青年 这是那里?

不识者 管他是那里,只要你有能看真事情的力量便好。

青年 我看不下去。唉唉,血腥的很。都没有作声。都在那里想。女人也来了。还有孩子, 还有婴儿,还有老人。这是怎的?

不识者 都是被杀了的。

青年 连这样可爱的孩子么?

不识者 是的。

青年 连那么美的女人么?在旁边哭着的,就是那女人的母亲么?伤痕可是看不见呵。

不识者 衣服破着罢。那便是中了手枪的弹子的地方。

青年 各国的人都聚在这里呢。

不识者 并没有没有战争的国度了。

青年 他们先前都是敌国的人么?

不识者 是的。

青年 可是现在都很要好。

不识者 个人大家是要好的。

青年 在死了以后么?

不识者 不然,活着的时候也如此。便是正在战争的时候也如此。

青年 正在战争的时候都如此么?

不识者 是的,倘在恶魔还没有将这人的心,运到异常的状态去的时候。

青年 照你这样说,我却也听到休战时候,谈判时候,两军掩埋死尸时候的话,说是互送烟卷的火,很要好的说笑。那时候,还该感到特别的爱罢。

不识者 是的。

青年 这有点用处么?

不识者 你自己想。

青年 ……

不识者 怎么不开口了。苦么?

青年 似乎有点头眩了。看了这情形,大约谁也会变非战论者罢。很想拖两三个主战论者到这里,叫他们演说一回。他们不知道这事实。异样的沉默,浸进脏腑去了,似乎要发狂。要叫些什么了。看这模样实在受不得。想到那样青年有望的人,那样天使似的孩子,那样善良的老人,那样年青的女人,都尝了死的恐怖,并且就从人们的手用了无可挽救的方法杀了的事,实在受不得。怎么办才好呢?这许多人们,都是被人杀了的么?

不识者 是的。

青年 诅咒这战争!

不识者 你不想除掉战争么?

青年 一看这样子,无论怎么样人,总该要反对战争罢。至少也总该觉得战争这事,是怎样可怕的事罢。 (少停) 唉唉,胸口不舒服了。似乎要发脑贫血了。

不识者 孱头!静静的耐心看着。使这真事情一生不会忘却的好好看着。青年 谁还会忘记呢。

不识者 尽你的力量看着。老老实实的,不含胡的看着。

青年 ……

不识者 头痛么?

青年 痛起来了。遇着了可怕的事实的人们,渐渐到了。没有穷尽。我觉得单是自己悠悠然的生活着,实在有些对不起人了。

不识者 好好的看。活着的人都不想看这事实。还是你尽量的看着罢。连看的力量都没有了么?平和大会,可就开了。

(鬼魂一走上演坛。)

鬼魂一 承诸君光降。我们今天,得了招待一位活人到这里的光荣。我们想从这位活着的人,将我们的心的几分,传布开去,为我们的子孙,早早成就平和的世界;所以今天开了临时会,特请反对战争的诸君光降的。凡是活着的人,总是单知道活人的话。便是对于战争这事,活着的人也只知道没有战死的人的话。没有战死的诸位,因为没有战死的幸福,忘却了真的战争的悲惨这一面,便常有照此说去的倾向。这是我们常常引为遗憾的。我们本来,并没有想要活着的人吃些苦的意思;而且这是我们的主人,就是人类,所不许我们的。我们单想要将我们所受的苦,不但是苦,苦以上的死之恐怖,死之恐怖以上的生之诅咒的万分之一,传给活着的诸君,因此教人类的运命得着幸福,我们所爱的子孙得着幸福,——单因为这一点意志,开了这会。我们的主,就是人类,很以为然。诸位也都领会这主意,谁有想传给活着的人的事,便请说罢。有要说的人,请起立。

(鬼魂五六人起立。)

鬼魂一 (指定一人,) 就从你起。

(鬼魂二,走上演坛。)

青年 仿佛很面善,呵,是了。在法国的插画杂志上见过的。那人是在荒野里,缚在柱子上死的。一定是这人。

(鬼魂二站在坛上,脸上有四个弹痕,衣服也很破烂。)

鬼魂二 诸君里面,也许有知道的。我就是德国的军事侦探,受了潜入法国的命令的人。我在那时,很以为名誉;而且想到自己的本领,竟得了信用,也很喜欢。很有好好的完了任务给人看的自信。我于是改变装束,混进了法兰西。

(鬼魂一有所通知,鬼魂二点头。)

鬼魂二 要演说的人还很多,而且时间又有限制,所以我的经历,只好省略一点了。总之我是德探,进了法国,而且苦心惨淡,为德国出力。我并不憎恶法国人。因为自己怀着鬼胎,对于法国人的那种好待遇,反觉得感激澈到骨髓。我爱德国人,但也尊敬法国人。到现在,我自然是无论那一国的国民都爱,那一国的文明都尊敬了。但活着的时候,实在是很爱和自己交际最密的法国人。因为法国人相信我,有时也发生嘲笑的意思,然而爱是爱的。见了法国的美的女人,也感到爱。请不要见气。但我并没有忘了自己的任务。因为爱祖国么?也不,就因为是自己的事情。至于自己的事情是怎样的事情这一节,却没有想。单觉得确凿是一件不可不做的事情罢了。我想,我是德国人,应该爱德国。我所做的事,是德国最要紧的事。也常常想,倘若我的事情做坏了,德国怕会灭亡,同胞也不知要受怎样的苦。这些思想在我已经很够了,不必再想别的了。我因此不失名誉不入歧途的生活着的。我想想自己是一个体面的德国人,是一件高兴的事。自觉到为祖国出力,是一件高兴的事。因为做了别人做不到的事,得了称赞,也从心底里喜欢。其时战争开手了,我越加为德国活动。但到底被人看破,将我捉去了。我为德国,忍受着法人的憎恶和虐待。这时候,我倒还没有空活一世的心思。自己以为勇士。众人憎恶我,同时也称赞我。我被人领到荒野,缚在一根柱子上。各人的枪口都正对着我,专等士官的一声“放”的命令。这时候,我才从心底里感到“自己的一生是毫无意思,做了无可挽救的事了”。这实在是说不出的寒心和可怕。“为什么做人做到这地步?战争该诅咒。”我这感想,嘴里是不能说,无从传给活着的诸公。但心底里,却以为“做了无可挽救的事了”。这时已经下了“放!”的命令。我在外观上,可是勇士似的死了。这自然是谁也不见得记念我;倘有人为我下泪,那可未必是德国人,怕还是我的情妇的法国人罢。诸君,不,活着的先生。我从真心说,假使我现在还活着,大约还以为给德国做事是自己的职务。假使战争完结以后,我还没有战死,大约便未必想到战争的可怕,正忙着讲我自己的功劳呢。而且随便到那里,都受优待,只是得意,也未必能想到别的事了。然而从死掉的看来,战争是确乎应该诅咒的。不愿我们的子孙再尝这滋味这一件事,实在是我们全体的心。死在人们的手里,无论如何,总是不合理的。我活着的时候,并非平和论者,而且是从心底里轻蔑平和论者的人;然而现在,对于无论如何没有力量没有结果的平和论者,我可都赞成了。这样下去,是可怕的。没有战死的人还可以,死的人可难受了。就是我们的子孙里的一个人,我们也不愿教他再这样想,我极想会见一位活人,并且请他尽些力,不教战争再来支配这世界。今天竟达了希望,我很喜欢。我所说的,从活人听来,也许是很无聊的话。因为要说话的还很多,虽然可惜,就此终结了。愿身体康健。听说你是日本人,我是没有轻蔑日本人的:就请你将我的意志传到日本去。

(青年很兴奋的想着。)

鬼魂一 这回是你。

(鬼魂三起立,没有两手,登坛。)

鬼魂三 我简单说罢。我的身受的苦痛,实在说之不尽。我是一个平和的人民。我不是勇敢的人,但也不是胆怯的人。我不是主战论者,也不是非战论者;不是国家主义者,也不是非国家主义者。我是画家。虽然不是世界知名的画家,朋友却都以为有望的。我是比利时人。战争的开初,我全不理会。因为我的意思,以为我是画家,画着画就是了;平和的人民,是未必会被杀戮的。我住在街里,德国兵入街的时候,也不很介意。看那德国兵入街的情形,虽然稍稍觉得奇怪,但倒是不很介意的看着的。然而有一天的晚上,四五个德国兵到我家里,硬要拉我的妻子去了。我很愤怒,叱责他们。他们都笑着。并且说要是不听话,没有好处。于是仍然要拖我的妻子去。我愤不过,直扑向一个兵。这时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定神看时,一个兵叫了一声倒了。一个说道,“杀么?”这一瞬间,我早被砍掉了右手,其次便是左手。从苦痛和恐怖间,发出一声“讨厌,砍了罢”的喊,我便被杀死了。我的妻子此后怎样,却是不知道。大约还是含垢忍辱的活着罢。我究竟是何为而生的人呢。难道我遇到这宗事,是应该的么?我想,还有战争的时候,便总有遇到这宗事的人,是一定的事。我实在不能不诅咒人生。不能不以为人的生命只是无意味的东西,不安定的东西。活着的先生,你怎么想?要是你也遇到了这宗事,便怎么样?你的意思或者正以为因此战争万不可打败仗,也未可知呵。从古到今,象我的人不知有几千万了,我为这些人哭。又想到此后遇着这类事情的人没有穷尽,又替活人可怜。什么人道呵,平和呵,爱呵,四海同胞呵,这些事全比空想家的空想,尤其空想。人是禀了被杀的可能性活着的,也有被弄杀的可能性的。倘没有弄杀也不妨事的觉悟,人生是总不能安心的。你有这等决心么?你也同我一样,单以为别人或者遇着,却未必轮到自己身上,便满足么?遇若这些事的人实在不幸,可怜,悲惨,很表同情,很苦了罢,你只是这么想就完了?没有遇着这些事以前,大约谁也这样想。可是遇着了试试罢。 (异样的笑,) 很是难堪的事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遇着这些事的人,除了听其自然,便没有法子么?怎么办才好呢?战争为些什么?牺牲者为些什么?被伴侣杀掉的,该怎么办才好呢?一国的战争是什么意思?战胜了又有什么好处?又是谁的好处呢?不全是空而又空的事么?为了这事,便几百万人非死不可么?先生,你见了聚在这里的人们,究竟怎么想?还能漠不关心,还能悠然自得么?这许多人的苦痛、苦闷、恐怖,单是毫无意思的消去么?我们的死,和子孙的幸福绝不相干,却来做增加恐怖的脚色么?单为了扩张军备,增加各国的不和,各国的恐怖,各国的租税,所以流掉我们的血的么?怎么办才好呢?活着的人,到现在还是悠然的活着么?这样下去,会到怎样,谁也没有想么?便是想了也没法么?想了也没法,所以不想的么?不想法子,是不行的。赶快的造起没有战争的国罢。赶快造起人模样的国罢。快造不要国家竞争的国。快造不教别国人恐怖,也不受别人的恐怖的国罢。倘不然,可怕的事要来了。倘使我还了魂,看现在这样生活法,一定要害怕。将来也许有点方法,但照现在这样下去,可是要走进无可挽救的地步的呵。遇着了我这样的事,可是不得了呵。我说的话,也许觉得毫无意思;但到了那时候,“为国家”这事,也会更无意思,要感到更上一层的事实的呵。人类呵,人类呵,再为个人的运命想想罢。照现在这样,个人的运命太不安了。“拔剑而起者死于剑”这句话,其实是真的。不趁现在想点方法,要无可挽救了。怕罢,怕罢。日本的运命,以后有点可怕呢。我对于活人是有同情的,总愿意活人幸福。请在活着的诸君面前问候,愿他们幸福。不要象我们这样,将恐怖和苦痛和血都空费了。在活着的诸位面前请代问候罢。 (从演坛下。)

鬼魂一 这回是你。

(鬼魂四登坛,画了十字。)

鬼魂四 我并非死在这次战争里的;是十多年前,被某国的人杀了的。我是一个大学的学生,当了俄罗斯的军人的。幸福的神明正微笑给我家看的时候,我的爱人正将好意给我看的时候,战争便将我运到离开本国几千里的地方去了。离别的时候,我们都哭了。但看不起对手的我们,却只做着凯旋时的梦,并且单空想着再见时的喜欢。谁知道敌人是意外的利害。有一天的事,我正在一个村庄的人家里面。我军已经退却,是丝毫没有知道的。我们正在说笑。我因为从爱人送到了一张照相,被人笑了。但我却高高兴兴的听着。这时忽听到脚步声。我们心里想,这是谁呀?便向那边看去。谁料进来的人,并非俄国的士官,却是某国的。这时候,我们都明白了。来人虽然只一个,但我们的地位,已经了然了。我们有十多个,来人也吃了一惊,站在门口。我们便昏昏沉沉的跪在这人的面前。何以跪了呢?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是意外的事,是没有觉悟的时候,所以我们身不由己的跪下了。死之恐怖和生之执着,教我们身不由己了。敌人的士官的脸上,这时显出了喜和爱了。这人本以为要死在我们手里的,刚吃惊的立着时,我们都已跪下,所以这人的高兴,也实在是应该的事了。某国人,恕我老实说。我们那时从心底里,觉到某国人也是人。这人也亲亲热热的用手摩我们的头。我们以为这人很可靠,有了命了,从胸口里涌出喜欢。我们便伏伏帖帖的做了俘虏,这样便活了命,实在安心了。但我们又从这人交到别的士官的手里。那时这人很高兴似的对别的士官说些话。到临了,我们竟枪毙了。那里会有这等事呢!心里要发狂似的想,可是我们竟被枪毙了。这怨恨至今丝毫没有消。我想这士官竟是欺骗我们罢了。

(这时候一个鬼魂起立)

一个鬼魂 这是你错想的。

鬼魂四 何以呢?

一个鬼魂 那时候摩你们的头的士官就是我。

鬼魂四 唉唉,是你么?怎的也在这里?

一个鬼魂 那一回的战争,我并没有死。在这回的战争里,可是死了。我常常记起你们的事,自从有了这事以后,在我活着的时候。而且觉得做了无可挽救的事,记起来便心底里都难受。我当初实在以为你们已经有了命的。但在战争,暂时竟把你们的事都忘了。有一回,忽然记起,心里想,怎样了呢?便去会那寄顿着你们的士官,——这人现在也在这里,而且还在后悔着,——向他问你们的事。我正等候他的好消息。谁料那回答,却说是“护送这一点人,很麻烦,便都结果了。”我听了这话,忍不住生气。我心里想,这真是做了无可挽救的事,口里也说道:“你真替我做了糟透的事了。”他说:“那几回不是因为没有法么?要是人数多,许可以想点法。”我以为朋友的话,固然也有理的。但自以为救了你们的我,可是很觉得对不起人,觉得伤了男子的体面。便悄然的合了口。朋友说:“这样的愿意救他们么?早知道这样,该想点法就好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是。过了许久,想到这事,总觉得做了无可挽救的事,请原谅我罢。

鬼魂四 好好,原谅你了。这也是并非无理的事。

鬼魂一 两人握手就是。

(一个鬼魂走近演坛,握手。能拍手的都拍手。另外一个鬼魂见这情形,即起立。)

另一鬼魂 我实在做了太对不起人的事了。我凭一点简单的理由,便绝了你们的生命,如今实在后悔。倘若我能够略略推想你们的爱人和你们的父母的心,想来便未必会行若无事的杀掉你们了。倘若你们那时的死之恐怖和生之执着,我能略略感到一点,也许会专从救活你们这一边做了。但那时候,这话虽然很象辩解,其实是我本来也很想救助你们,却因为有谁反对,说活了这几个人也不中用,所以你们竟至于死的。然而我,并不竭力救助你们,反以善人模样为羞,却进了“很麻烦结果了罢”这一党,这实在是从心里羞耻不尽的。我在那时候,还没有真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我竟是一个不管别人运命的人。我真做了对不起人的事了。今天会见了你,觉得象这样一位人,何以竟行若无事的将他杀了呢,连自己都要问。那时候,见了你那样怕死的情形,却暗暗地以为抛脸的。我实在连请你原谅的资格都没有。只是我现在真心后悔,愿你明白就好。我实在做了无可挽救的事了。

鬼魂四 你讲的话,我都很明白。你做的事,我也并不见怪了。假使我在你这一面,也许变成你一样的态度的。我们若在平和时候见面,怕早成了朋友了罢。我倒并不以你为特别残酷的人,觉得还是善良一面的人。我已经不恨你了。至于那时候,却很以为野蛮无理的人。心里想,活了我不好么?那时我的心,实在是发狂了。心里想,难道竟非杀不可么?这过分的事的怨恨是要报的。现在可是不这么想了,倒反以为也是无怪的。只要你肯,我却很愿意同你握一握手。

另一鬼魂 阿阿,肯宽恕么?肯同我握手么?

鬼魂四 是的,很愿意做兄弟呢。

(另一鬼魂进前握手,能拍手的都拍手。)

鬼魂四 我们实在是这样的能从心底里做朋友的人。倘使活的时候,能尝到这样的感,不晓得多少喜欢呢。我如果对着爱人和父母说了,他们一定满眼含着泪,从心里感谢你们呢。我很想不使他们伤心,却使他们喜欢呵。

另一鬼魂 我实在惭愧。

鬼魂四 那里的话。我说这话,并非想责难你。我是喜欢着。但现在是一位活着的人在这里。我就想将人们应该“尽能活的活着”这事通知他,并且想他将这意思传给活着的人们。我们是朋友。倘在贵国的风习上没有碍,我愿意抱了接吻;但因为尊敬贵国的风习,所以不敢随便做。但我的心是抱着你们的心的。我们活的时候,不识不知的悠然的过去了。人间最高的喜悦,竟全无所知的过去了。 (对一个鬼魂说,) 你来摩头的时候,才触着了片鳞,真是连爱人也没有通知过我的一种喜悦。——这并非取笑的话。因为已经得了活命,这喜悦固然便就去了。但时时想到这喜悦的片鳞,却总有一种感的。活着的时候,都应该真知道真的人们的喜悦是在那里的,请尽力的传给人们罢。许多人们,连最要紧的东西都没有知道的括着。正尝着最深的喜悦的时候,却做那无可挽救的傻事。正可以留下最深的感谢之念的时候,却演出了留下最深的憎恶的行动。这实在是只差一张纸的,可是许多人们,没有拿那好的一边的资格,都拿了坏的一边了。现在我从心底里,感到达件事,可惜说话达不出这心思。但请你记着我的话。想到的时候,一世里总该有一两回罢。而且请将这事传给活着的人。我们的主就是人类,对于这事很痛心的。还有许多要讲的人等候着,虽然遗憾,我只好就此完结了。请尽能活的活着罢。我还祝活的诸位的幸福。 (鬼魂四行礼下坛。)

(鬼魂四的演说刚要完结,青年的朋友的鬼魂,走近青年。青年见了,两眼都含泪,走近了,握着手暂时无言。)

青年 你在这里么?全没有知道。很苦了罢?

友的魂 唉唉,到死为止是很苦了。一死可就完了。他们都好么?

青年 都好的。

友的魂 你代表了活人到这里来,却是想不到的。

青年 并不是来做活人的代表的。是跟了这位,全不知道的跑来的。

友的魂 听了我死的消息,我的母亲很伤心罢。

青年 真可怜。骤然老了。

友的魂 那人怎样了?

青年 那人也很伤心,总是哭。现在还是很伤心的说梦见你呢。

友的魂 原来,我的事早都忘了罢?

青年 那里,常常提起你的。大家都说,要是你活着,要是你平安回来,我们多少高兴呵。你一定告诉我们许多事情的。怎的就死了。

友的魂 我何尝自己情愿死呢?

(鬼魂五,这时被鬼魂一指出,走上演坛。)

友的魂 再谈罢。

青年 好,好。

鬼魂五 (开始演说,) 我从前想,只是以为自己死在战争里是不会有的事,自己的生命以上的东西,并没有切实抓住的我,对于自己死在战争里的事,是万想不到的。战死这类事,别人也许遇着,但决不以为要轮到我。活着的人,大约便是现在,也一定自以为决不是要死在战争的人罢。就是我们里面,谁也未必想到过自己是要战死的人。可是在我们,死是很可怕的东西。我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同这么可怕的东西遇着;一切事情,全是有生以后的话。自己一死,何以要战争,便不懂了。我从出战以来,时时想,为什么战争。我以为无论我出战与否,我这F国的运命是一样的。我不知道深道理,单想着并不战死以后的事。幸而我的死是突然的,我死在战场上了。然而觉得“打着了”的刹那的味道,实在不愿意尝到两回。诅咒生来的力量,是尽有的。我并非要在这里诉苦。但战争究竟为什么?起了战争,究竟谁有利益呢?没有战死的人,还有不很负伤而活着的人,大约总将战场上经验过的情形当作一场醒后的恶梦,而且还作为一桩话柄的。没有战死的人,大约总不肯说自己耻辱的事,却单说自己得意的事的。但战争究竟为什么,试问他们看罢。他们能有使我们战死者满足的答话么?诸君以为能有么?有能答的,请出来罢。假使我对活人这样说,他们会说我是发疯;并且一定问,你连祖国亡了也不管么?你的子孙做亡国民也不妨么?我们与其做亡国民,不如战争,不如死。其实我们如果要做亡国民,自然不如死。我的祖国如果要变G国的属国,我自然也愿意拚了命战争的;但虽然这样说,也未必便没有无须战争,也不做属国的方法。我不愿拿别国做自己的属国,拿别国做了属国高兴着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至少也须尊重别国的文明,象尊重本国的文明一样。所以我们以为加入灭亡别国的战争,便不免是反背人类的行为。这精神,凡是有心的人,全都有的。拿别国做属国,做亡国民,或者破坏别国的文明,希望这些事是何等耻辱,我们都知道的。我们该是不靠战争也不会做亡国民的人们。不战便亡国,这在从前,也许是可怕的真理;不,在现在还是几分的事实,也未可知的。然而奴隶制度已经废止的现在,这可怕的侮辱人类的,侮辱人们的事实,也该废止了。和别国交情好,尊重别国的文明,比那拿别国做成亡国起来,不知道于我们多少利益。我们怕国家的贪欲应该在怕个人的贪欲以上。为本国物质的利益计,灭亡了别国,是不合理的;我们要反对的。人类也反对着这事的。取了别国的领土,拿了别国的人民,这也不合理的,无论如何总是不行的。我们战争的牺牲者,便是这不合理的牺牲者。没有比这事更无聊的。我们是因为本国或敌国的贪欲,被杀掉的;要不然,就是无意义不合理的恐怖或憎恶或无知的牺牲了。我们不将用在战争上的金钱劳力性命做些有意义的事,应该羞耻。单说败了要糟便战争,实在是傻的。我现在在这里拿一个滑稽的例,请看看何等傻气罢。

(鬼魂一向鬼魂五耳语。)

鬼魂五 这回两个人演一点剧,请大家看罢。

(两人之中其一先下坛。都拿了剑,从两边上坛。)

鬼魂五 (独白,) 对面可怕的东西来了,拿着大刀。遇着讨厌的东西了。不来砍我才好。有了,还是趁他没有砍我,我先砍了他罢。

鬼魂一 (独白,) 对面来了一个拿着大刀的讨厌的东西。这大意不得。他要杀我,也难说的。是呀,还是先杀了他罢。

(两人遇着,交锋。)

鬼魂五 砍人么?

鬼魂一 只是你要砍我。

鬼魂五 抛下刀便饶你。

鬼魂一 你先抛了。

鬼魂五 我不上这个当。

鬼魂一 我就肯上当么。

(两人同时受伤,滑稽的倒地。)

鬼魂五 阿唷好痛。

鬼魂一 阿唷好痛。

鬼魂五 你为甚么要杀我?

鬼魂一 倒是你为甚么要杀我?

鬼魂五 你先下手的。

鬼魂一 倒是你先下手的。

鬼魂五 我单是怕被你杀掉罢了。

鬼魂一 我也这样,要不然,杀你干什么?

鬼魂五 我也这样。何尝要杀人,只是怕你来杀我,才要杀你的。

鬼魂一 我也这样。不愿死在你手里,才要杀你的。

鬼魂五 只要你不想杀我,我何必要杀你呢。但你终于拿了你的刀了。

鬼魂一 你拿了刀,我才也拿了刀的。

鬼魂五 这样看来,只要我不想杀你,你便也不想杀我么?

鬼魂一 自然的事。只要你决不杀我,谁愿意杀你呢。

鬼魂五 早明白这些事,我们两人不死也行了。

鬼魂一 真做了傻事了。

鬼魂五 唉唉好苦。做了挽救不得的事了。我们两人,便这样的死在这里么?

鬼魂一 真伤心呀。

(众人都笑。)

鬼魂五 劳驾劳驾。这样够了。 (站起。)

鬼魂一 够了么。 (下坛,众人都笑。)

鬼魂五 诸君虽然觉得可笑,但我们所能承认的战争的原因,除了国家的利己家的战争是另一事以外,其实只有怕做属国这一点。这样战争,才是个人或国民可以承认的战争。别的战争,国民都该自己起来反对的。南阿的战争,是英国之耻。青岛的战争,是J国之耻。E国对印度人的办法,应该反对。J国对朝鲜的办法,也是僭越的。即使印度、朝鲜没有独立的力量,然而竟用了怕教这国兴盛似的办法,是可耻的。俄国、德国、奥国对波兰的态度,也该羞耻的。不自然的妨害那地方的人的自由,也是坏事。我们只为怕这一事,才起来战争。当作亡国属国这样看待,实在是难受的。我们不但对于使别国变成亡国属国的事,没有兴味,而且觉得有从心底里出来的反感。使别国变了亡国属国,觉得高兴的人,是一种阶级的人。这一类人,一到社会的道德进步了,也要羞耻那些事。我们,虽说是死人,现在都当作活着的说,因为这么办,可以使活的诸君更容易懂得,所以照了活着一般的说的。我们应该结一个不肯为图别国做属国而战的世界的同盟。倘要别国做属国或亡国,换一句话,就是要别国人做亡国之民,是应该羞耻的事。我们倘若为此而战,便反背了人类的意志,我们单为要免做亡国民这一事,才该战争。但倘若全世界的人只为要免做亡国民才战争,这结果便怎样呢?假使没有那样傻事,象我们刚才所演的傻戏,这战争便大概可以消灭了。许多人也许说,这是理论罢了。但不到这样子却是谎。现在的战争,究竟怎样一回事呢?许多国民,勉勉强强的战着;并不明白将要怎样,单是战着。两面都以为不战便要做亡国之民,因此战着。这一种阶级的人,我不能知道;至于国民,却只是互怕亡国而战,并非要敌国灭亡而战的,是因为怕做亡国民的恐怖而战的,是同那两个滑稽式武士一样的理由而战的:于是我们死了。这不是太没意思么?然而是事实,是极确的事实。我很望各国民都有一个决心,要是单为想别国做亡国做属国,决不战争。并且也不给别国以这类无聊的恐怖。杀了几万人想夺别国领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也不能不过去了。我知道战争的太可怕,又想到何以战争的问题,知道除了两面无谓的恐怖之外,并没有别的原因。我们不可受利欲的骗。我们人民,应该同敌国的人民联合,竭力使战争变成无谓的事。我们爱敌国的人民。一到大家相爱,大家知道战争是傻事,战争就可以立刻消灭了。我很希望这样的时候早早出现。活的人也许以为这时候不会到,我却以为一定要到,以为不会不到的。倘若不到,那就是活着的诸君的耻辱了。但愿竭力的设些法,教大家看战争当傻事的时候,早早到来罢。我还有五岁以下的三个孩子,留在地上,委实不愿教他们再尝自己尝过的味道了。

(又另一鬼魂起立。)

又另一鬼魂 你的话太理想了。这么办,战争是总不会消灭的。

鬼魂五 你可有立刻消灭战争的方法么?我可不知道别的了。大约人类也未必知道。

又另一鬼魂 你的话过于调和的,没有权威;为什么不再进一步,提倡绝对的非战论呢,象那真的耶稣教和佛教所说似的。

鬼魂五 你以为这样的无抵抗主义,在这世界上能够通行的么?不能相信来世的人们,能甘心听人杀害,做人奴隶的么?可以成真宗教的素质的人,地上能有多少呢。我说的事,并不是对宗教家说。我单想将战争如何可怕,战争因为傻气才会存在的事,说给人知道就是了。我决不是希望无理的事,也并非说不要管自己的利害。要得到值得生活之道,是在别的路上的。我单要说明那不合理的事是如何不合理;彻底的说明那滑稽的事是如何滑稽,说明那没意思的事是如何没意思:教那些自以为不会死在战争上的人,知道战争的可怕,而且知道死在战争上,是没意思的事;并且希望从心底里,至少也在心里想,各人都愿意去掉战争罢了;希望起哄,满口战争战争的人,能少一点便少一点罢了。还不能做到无抵抗主义的我,但深知战争的可怕和无意味的我,要不提倡连自己都能做到的或一程度的平和论,实在觉得不能。你不能满足这些话,也是当然的事。便是我自己,感到不能用我的法子立刻消灭战争这一节,也很觉得寂寞的。然而我除了说我的非战论之外,没有办法,也很以为惭愧的。但便是这一点,或者也可以供活着的诸君的参考。不要拿战争得意,却拿不战争得意罢。将拿别国人做亡国民的事,自己羞罢。与其憎敌人,倒不如爱罢。他们也并非因为憎你们而战的;倘能做到,还想和你们要好呢。也同你们一样,并不愿意死,却愿意活的。也是人类之一呢。以好战国出名的日本的天皇明治天皇御制里,仿佛有四海都是同胞,何以会有战争这般意思的歌,我也正这样想。我的意见,以为那样滑稽武士的死法,是傻到万分。国民都该开诚相示,大家不要战争。万不可上恶政治家的政略的当。如果有显出要战模样的人,也只因恐怖而起的罢了。自己没有死,总觉战争有趣的人,自然也还多。我就怕这一类人煽起战争的气势。其实是不论那一国,除了军人之外,谁也不知道军备要扩张到怎么一个地步,正因此都窘着。正都窘着,却又不能不向这窘里走,这便是人类的苦闷的所在。这是怎么一回傻事呢?但这傻事,现在却成了无法可办的事。一想到如此下去会到怎样的时候,我们颇觉得伤心。至少须比列国有优势的军备,是目下的情形,目下的大势。我们的主,就是人类,生怕这大势,是当然的。惟其傻气,所以更可怕。文明愈加进步,知道是傻事,便将这傻事消灭的时候,倘若没有到,也可怕的。我们很愿意尽力做去,教这时候能够早到。我的解决策,也许太简单了,并且有孩子气。但据我现在的头脑,除了这样理想的方法以外,实在没有别的更有效的合理的简单方法:这也是自己很抱愧的。 (郑重作礼之后,下坛。众拍手。)

鬼魂一 体息一会罢。

友的魂 刚才的话,你以为怎样?

青年 都不错的。可是拿这话对活人说,就要被人笑话呢。因为活着的人,实在都不以为自己会战死;因为都以为战死的全是别人。况且真怕战争的,也还没有;因为却以为勇气。因为他们以为反对战争的只是一班新式的浅学的少年。因为他们真以为不战便要亡国。真相信不压服外国,自己便要亡了。任你问谁,谁都说战争是悲惨的。但真知道悲惨这事的人,却一个都没有。就有知道的,也不过以为和世上的天灾一样的事罢了。况且许多人,还以为扩张领土是名誉,是非常的利益。这种根性,单是别人死了,是不会消灭的。还有人想,以为如有嫌恶战争的小子们,便尽可不必去,也可以战的。至于别的群众,那更毫不明白了。因为他们连人是会死的事都忘却了,至多也单知道死了便是不活罢了。随便那一国,都有这一种胡涂人,所以很糟的。被大势卷了。便胡胡涂涂的凭他卷去;一到关头,只叫一声“完了”便归西了。因为从心里感到战争的恐怖这刹那,就是归西的一刹那,已经迟了呢。并且这一种人,倘使幸而没有战死,也就咽下喉咙便忘了烫了。即使没有忘了烫,也做不出什么的。这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

友的魂 活着的人,该很窘罢。

青年 那里,谁也不窘呢。直接窘着的,自然是另外。

友的魂 总该有人担心罢。现在的样子,是不了的。

青年 可是也没有人担心呢。经营惨淡的研究着怎样才会战胜的专门家,或者还有;至于惨淡经营的想着怎样才会没有战争的人,在日本仿佛没有罢。就令也有,也不知道他真意思在那一程度,真感着恐怖到那一程度。就令这样的竟有一两人,却又没有力。不过空想家罢了。因为对于实际问题,还没有出手呢。

友的魂 会到怎样呢?

青年 会到怎样?大约能够扩张军备的国,便只是扩张军备,扩张不完罢了。

友的魂 以后又怎样呢?

青年 大约碰了头再想法罢。

友的魂 这么说,你以为战争竟无法可想么?

青年 倒也不。我想总得有一个好法子才是。

友的魂 假使没有又怎样呢?

青年 那可没法了。

友的魂 不想勉强搜寻他么?

青年 可是麻烦呵。

(男女的鬼魂,都听着青年的朋友的魂的对话;其中一个美的女人的魂,这时发了怒。)

美的女人的魂 说是麻烦?

(青年看见鬼魂都发怒,大吃一惊。)

青年 就因为我自己没有力量。

美的女人的魂 因为没有力,不更该想勉强搜寻么?

青年 这固然是的。

美的女人的魂 你说固然是的,还有什么不服么?你并不希望战争消灭么?以为我们的孩子们,不妨死在战争里的么?

青年 那是决不这样想的。

美的女人的魂 照这样说,你是嫌恶战争的么?

青年 嫌恶之至。

美的女人的魂 照这样说,该希望战争消灭罢。

青年 自然。

美的女人的魂 既然如此,还不想出些力,教战争消灭么?

青年 出力是很想出力的。

美的女人的魂 很想了,以后怎样呢?

青年 我没有力量。

美的女人的魂 这也未必。你单想悠悠然的对着书桌,写些随意的话罢了。你是小说家。并且不愿意做费力的事。这事烦厌是委实烦厌的。你不愁没有吃,眼力又坏,不上战场也可以。要是敌人到了,可以和家眷搬到安全的地方去的。你何必真要没有战争呢?只要空想着战争的悲惨,写了出来,便得到良心的满足,也得了名誉和金钱了。好一个可羡的身分呵。但是到这里来干什么?来听我们的话做什么呢?单因为仍然以为没有法,以为麻烦,不要再想什么战争的事,才到这里来的么? (少停,) 怎么不开口了呢?

友的魂 你答复几句罢。

青年 这并不然的。去掉战争这件事,我的确想着。不过我还有许多事;不能将我的一身,都用在去掉战争这一件里。

美的女人的魂 这样的么?你年纪还青,所以还想做各样的事罢。但是,战争的牺牲者的心,你可知道?如果不知道,说给你听罢。

青年 请宽恕我。战争的可怕,我知道的。

美的女人的魂 真知道么?活着的人真能知道?

青年 这却未必知道。还是不知道的好罢。

美的女人的魂 对于人类的运命,没有担心的资格的人,固然还是不知道的好。但是你,已经被命到这里的你,却不许进这种悠然党的。别人都全不知道的活着,也可以的。但是你,竟也能到这里的你,就令不能够免去战争,也该知道做了战争的牺牲的苦到怎样罢。

青年 你讲的话,都很对的。

美的女人的魂 你脸色变了。有什么不安么?

青年 在你们中间,我觉得自己悠然的活着,有些对不起了。

美的女人的魂 这倒也不必。能够悠然的活着的时候,是谁也悠然的活着的。但我却不愿你悠然的活着,因为想将我们对于战争的诅咒,渗进你的心里呢。谁也不可怜我们。我们真是毫无意味的死了。是受了所有侮辱,尝了死之恐怖而死的。我们为什么死的呢?我很想问一问活着的人们。从古以来,在象我一样的运命之下,死掉的人,固然不知道有几万几十万几百万了;所以也许说,这是不得已的事。但能够冷冷的讲这种话的,其实只有活人。倘使象我们的身受了的,便谁也不能这样说了。以为谎么?也请你尝一回死之恐怖试试罢。

青年 请恕请恕。真表同情的。正想着怎么办才好呢。

美的女人的魂 这里为止,是谁也能想的。要紧的是从此以后呢。

青年 很是。

美的女人的魂 你是知道到此为止的事的,然而还没有想以后的事罢。为什么有战争这东西?

青年 因为国家和国家的利害冲突罢。国家和国家之间,不许有太强的。

美的女人的魂 也许如此。但从用去的金钱、劳力、人命这边一想,那些什么利害,不是全不足道么?

青年 我也这样想,但也有种种别的事情的。战争开初的原因,固然是利害的关系;然而一到中途,利害早不管了,变成拚死战争的发狂时代了,为难的就在此。这变化也只有很少的一点;但这一变,无可开交了,为难也就在此。以后便只是气势。后悔也无用了。战争到一两年,便谁都希望平和,可是气势却不准他了。没有法想,一路打去的。

美的女人的魂 这不是太傻么?我们却因此死了,并不愿死,并不愿给人杀掉的呵。

青年 我表同情。

美的女人的魂 你以为有了口头的同情,我们就满足了么?你以为只要说,这是大势,没有法,真是奈何不得,你只能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杀,忍耐着自己的被辱,打熬着自己的被杀,我便满足么?唉唉,连想也不愿了。我是诅咒生来的。我为什么生来的呢?如果生来是无意味的,又为什么有战争这些事呢?我活着的时候,全没有想到别的事。只是自己的事,丈夫的事,孩子的事,菜的事,衣服的事,所想很是有限的。这样过去了许多日月。有高兴事便笑,有伤心事便哭的。孩子生点病,受点伤,便非常着急的;伤了一点指甲,也要大嚷的。现在想起来,很觉得异样。何以不能生活在平和里,何以该打熬这可怕的事呢?你也是生活在平和里的罢。昨天晚上到那里去了?

青年 看戏去了。

美的女人的魂 有趣么?

青年 老实说,实在是看懵了戏,什么也不觉了。伤心时便都哭,但自然是舒服的便宜的眼泪;发笑时便一齐笑了,从肚底里来的。我现在羞愧着这件事。

一个少年的魂 不羞也罢。喜悦的时候,还是喜悦的好。我们身受的死之恐怖和悲哀以上的悲哀,倘给活人尝了,要发狂的。人类不愿这样。

美的女人的魂 你的话真对。我并不想给活人没意味的凄凉。可是想活着的人,谁也不遇到无可挽救的事呢。

少年的魂 我能知道你的居心。但活着的人们,是不懂你真的居心的。就是我,也何尝喜欢战争呢?但我竟出去战争了,而且也杀了人,看见伙伴给人杀了,所以想杀人的。活着的时候,说到敌人这东西,是最容易发生敌忾心的。现在想起来倒不懂了,那时可总想想些法子呢。只要一些事,立刻发恨,觉得只要能多杀人,便自己死了也可以。听到自己的同胞给人杀了,被人辱了,听到自己的祖国危险了,真觉得自己是不算什么的。这虽然可怕,但实在觉得如此。而且遇着敌人,单是杀了还不够,还想将他惨杀哩。

美的女人的魂 战争会到这样,所以可怕。两面都因为同伴被人杀了,便越发增加了憎恶的心思。总该趁这势子没有到这地步的时候,想点法才好。即使已经到了这地步,也得怎么的使这势子变化了爱之喜悦才好呢。这真可怕。因为一点发狂,后来却会不知道到怎样的。同我这样,就为着这飞灾,受了说不出的辱,还被杀掉的。还有我的丈夫,我的丈夫那里去了?

其夫的魂 (近前,) 在这里呢。

美的女人的魂 这种事真怕再遇到了。

其夫的魂 不再遇到也尽够难受了。人是天生的止能受到或一程度的苦的东西,苦到以上便发狂,所以还好;但便是想想也就难堪呵。我们遇着这事了,许多人们,大约还正在重演这罪恶,教人正受着死以上的苦罢。

少年的魂 但人里面坏东西还多呢。别人苦了,他却高兴的东西还多。因为污辱惨杀了本国人,也毫不介意的东西也还有哩。这类东西,许多混进了战场,所以更难堪了。好的自然也有。但被恶人杀了的人,就是善人到了,也活不过来了。这实在是没法的事。

美的女人的魂 的确是的。杀了的人,就令居心怎样好,也不能遇了善人的清净的爱,便洗干净的。最难堪的,竟还有不得不生出敌人的孩子的女人,而且还不止一两个。总之教人遇到无可挽救的事,是不行的。教人遇着要诅咒生来的事,更其不行的。我是这样想, (对青年说,) 你不这样想么?

青年 这样想的。从心底里这样想。

美的女人的魂 请看在这里的人们罢。全是托了战争的福,弄得不能不诅咒生来的这些人们呢。你竟还不想去掉战争么?诅咒生来的刹那时,你知道?

青年 在梦里知道的。

美的女人的魂 就在梦里也很难受罢?

青年 说不出的难受。这味道再多一分钟,大约便要发狂的。

美的女人的魂 醒后就好了罢。

青年 哦哦,在这一瞬间,我就醒了;心里想,幸亏是做梦。

美的女人的魂 我们可是醒着身受的,而且受到十分二十分钟以上呢。实际上便是尝了一秒的百分之一,便已很难受;我们可是尝到半日以上呢。以后的结果,就是弄杀呵。我这里, (指着胸口,) 还有三个伤呢。

青年 我明白,我明白。

美的女人的魂 你看在那边的孩子。看那个年富力强的青年和样子很高尚的那老人。看那些思虑很深的男人们,看那个纯洁的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你想,这都是在地上,因为人们的暴力失掉的。你也该有爱人在地上罢?这人若象我这般死了怎样呢。你若正在这年青时候,非死不可,又怎样呢?你只要想定现在没有法,做牺牲者也没有法,便能满足么?能漠不相干似的,说别人的苦别人的死在现在这世界上是没有法么?倘想到这些可爱的人死了,便是你也总该略略有点心痛罢。总而言之,我想,战争是应该竭力免去的。

青年 我也这样想。但麻烦便在这以后,试将你的话,对着活人说一回看罢,都要笑呢。倘使他们遇着了象你的事,大约要发狂。可是还都说,正因为不愿遇着象你的事,所以定要战争呢。况且别国的女人遇着象你的事,他们只要笑笑就好了。所以战争这问题,实在为难。

美的女人的魂 因为难问题,所以更是活着的人应该想法的问题。假使是容易解决的问题,那该早已解决了。

青年 解决也有过的。耶稣、释迎以来,许多人都下过解决。只是人们还没有实行这解决的力量就是了。

美的女人的魂 说没有力就算了么?

青年 算是不能就算了的。我想这问题,总该有些怎样的办法;可是全没有怎么办法:所以很凄凉。另外应该解决的问题没有解决的也还有。

美的女人的魂 这样情形,你还悠然的过去么?

青年 无从措手,所以正茫然呢。

美的女人的魂 也未必无从措手罢。许多人都措过手了。

青年 我还没有确信的道。而且我生成不是实行家。无论什么运动,我都不愿意加进去。我单想在书桌上做点事。向谁也不低头,和谁也没交涉,写些要写的东西。

美的女人的魂 好一个可羡的身分呵。这样的人,何以到这里来呢。

青年 跟了那一位来的,因为不得不跟了。至于我自己有没有到这里的力量,可是不知道。倘说没有,便对不起有的人,也对不起你们诸位;如果说有,又仿佛有点太骄傲了。我到这里来,也并非代表活人的。

美的女人的魂 但是到了这里,还客气着,是卑怯的事呵。我们请你到这里来,并非想从你听些暖昧的回话;是想从你听一个有责任的答复,要听你对于战争的意见,才请你到这里来的。将对于战争的真意见,说给我们听。并且将怎么办才好的意见,说给我们听罢。

青年 倒是我正想听你们的意见呢。

美的女人的魂 不行,你该毫不客气的说出你的意见来。

青年 我没有这资格。

美的女人的魂 到了这里,却又默着回去,是卑怯呵。是日本人的羞耻呵。

青年 既这样也许另有适当的人罢。

美的女人的魂 谁?

青年 那可不知道。

美的女人的魂 日本没有平和协会么?

青年 有的。

美的女人的魂 谁是会长?

青年 ……

美的女人的魂 不知道么?

青年 知道的。但说出来,实在是日本的羞耻。

美的女人的魂 何以呢?

青年 因为这人是撒谎有名的人。因为就是说“为要平和所以战争是必要”的人。因为他做了平和会长,便一面对世界宣言说,没有军备,就得不到平和,一面却拚命的扩张军备的。不但如此,他很喜欢战争。现在这里的我的好朋友,就是因此死掉的。

美的女人的魂 阿呀,你的国里,这等人是平和会长么?

青年 是的,实在是羞人的话。真知道爱平和的人,怕一个也没有罢。说起来也惭愧,就是我自己,也没有真知道的,只是茫然的慕着平和罢了。

友的魂 不至于如此罢。

(铃响。)

鬼魂 诸君!诸君里面,想对活着的人说些话的,想必很多。可是时候不够了。我们的主,就是人类,对于这特地光降的日本的活人,命他讲些话。我们也很愿意知道活在日本的人,怀着什么意见。这回便是括着的人要演说了,请静静的听。这位活的人是日本人,是想为人类的运命做事的人。年纪也还青,想来以后为人类的运命做事,正多着呢。这样的人出来,人类很喜欢,我们也很喜欢。并且能听这样人说话,更是无上的喜欢,而且以为光荣的。

(手上没有伤的都拍手。青年茫然的聚集了众人的注意。)

美的女人的魂 还踌躇什么呢。

友的魂 想什么说什么就是了。你没有想过的事,谁也没有想听呢。

不识者 你不能不上演坛去。

(青年没奈何,上了演坛。)

青年 我是因为受了站上来的教命,站在这里的。我自己觉得并没有站在这里的资格,但既然受了教命,便不能不上来。照自己所做的事一面说,如果还要踌躇也要算卑怯,所以站在这里了。我到这里,并非代表那活着的人。对于战争,我也毫无知识,无论那一面,生怕都不能有使诸君满足的议论,这实在是很抱歉的。我只能将我的所感,老实说出。这也不是解辩的话,也要请体谅的。我是想到战争,便觉得寒心的人。这并非因为怕自己要死在战争里。只要想到死在战争里这事,本来就很凄凉的。然而可怕的,是一切生人,都以为战争是不可免的事,而且以为不爱战争似乎是一桩抛脸的事。国家看那害怕战争的事,比什么都害怕。说弱于战争,便是国家灭亡的意思。大家都这样想;不但是想,却不能不信以为是一件要发现的事实的。这在古代是事实,现在也还是存在的事实。有些话,虽然前回这一位,已经说了,但我想亡国的恐怖,是谁的脑里,也都渗进着的。照现在这样下去,其实也不是无端的恐怖。倘不去掉了战争原因的原因,却要消灭战争的枝叶,实是无理的话。从国家主义生出战争,是必然的结果。在仅计本国的利益,而且以仅计本国利益为是的现代,战争不能消灭,是当然之至的。如果国家主义无错误,是真理,战争也就不可免,而且是美的了。所以国家主义的人,赞美战争;战胜的事,算最勇,算最美。取了别国的领土,不是耻辱,是名誉;使别国人做了亡国之民,也不是耻辱,是光荣。英国拿了印度,在英国不但有了利益,同时也得了名誉的。忍辱这件事,在个人是美德,在国家是无比的耻辱了。杀人是不行的事,抢别人的东西是坏事,扰乱他人的平和与自由是讨厌的行为;但一为国家,这些恶德便不但都得了许可,而且变了美德了。这类事情,从死了的诸位看来,大约是不合理;但从活着的我们看来,却是当然的。孔子和梭格拉第,在或一界限上,也以这事为当然的事。他们并没有说,别国人的侮辱是应该忍受。他们也没有明白说,战争是一件罪恶;因为他们是承认国家的。至于耶稣、释迦便不认国家了,所以也以战争为罪恶。倘若孔子、梭格拉第的教支配了人类,战争当然不能消灭;但耶稣、释迦的教,若当真支配了人类,战争却该消灭的。然而倘使发问,这时候会到么?说不会到,是不错的。我们也想象着一个没有战争的时候,但不以为能从耶教、佛教这样无我爱,或无抵抗主义的倾向,可以到来。只有羼入了尤其主我的,利己的立脚地以后,要消灭战争,战争也就消灭,我想只有我们更加聪明一点,涸竭了共同的不幸的源泉,战争才会消灭的。再回到上文说,无论是圣人是君子是哲人,只要承认国家的存在,便承认战争的必要,而且也不能不承认的。这世界上不能塞满了圣人和君子。承认国家,便须承认别国了,也不得不承认其间的利害关系,也不得不承认因此冲突的事了。于是军备成为必要,怎样防御敌国侵入的事成为问题,征兵也必要,重税也必要,杀人的器具,愈加精巧了。内行似的讲些尽人皆知的话,要请诸君原谅。这结果,便造出了诸君这样牺牲者了。在以战争为不得已,以战争为为皇帝为国家为同胞是必要,因此死了为光荣的时代的人,便做了战争的牺牲,也许便能满足罢。但使看那不可不战的理由为无意味的人们,也做战争的牺牲,可是太悲惨了。我在这里,伤心的是不能说诸君的死是光荣的,所以诸君可以瞑目的话。伤心的是只能说诸君的死是不得已,现在没有法,忍耐罢,体谅罢,表同情的这些话。我知道就是现在,每日每时间,勒令尝那死之恐怖如诸君的人,正是很多,此后也不知将有多少:想来总很难受的。然而伤心的是现在的时候,除却说些遇到这事是无法可想,只能算了之外,别无方法了。

旁听的一个鬼魂 这些事都知道的。要问的是怎样才会没有战争。你如果在战地里,给人捉去枪毙的时候,只要说现在的世界无法可想,算了罢,你便狗子似的死掉就算么?想想才好。

青年 这话是不错的。我不见得就算了,但我是不能不死的。

旁听的一个鬼魂 如果对着这样死去的人,真心表同情,便早一天好一天,赶快去掉战争罢。少一个好一个,赶快减少那诅咒生来的人们罢。

青年 倘能做到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怎样喜欢呢。因为世上有战争,在我是很凄凉的。战争之外,世上也还有种种不幸的事。但不能说世上有种种不幸的事,战争的不幸便可得了辩正了。

(鬼魂一对青年耳语,青年点头。)

青年 说些尽人皆知的事,空费了诸君贵重的时间,于心委实不安。竭力的简单说罢。我相信战争是会消灭的,而且也不能不消灭的。请不要疑心罢,我想倘若人间还未生长到 “人类的,”战争是不会停止;照现在这般国家依然存在,战争是不会投有的,或者战争反要利害,至少是对于战争的恐怖,也一定反要加增。我想现在还不觉醒,可怕的时候便来了。第一,军备便是不了,这事不必说,是诸君都很知道的。我们怎么免掉呢?这只有一条路。就是我们不用国家的立脚地看事物,却用人类的立脚地看事物。真知道别国人不害我,给我利益,因为民族的互助,才能增进幸福的事。我们不能拿别国人当作恶魔一样看。我们实际上,从别国人互得了利益的。我们不愿失掉了德国人,就从俄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实在也教了我们许多事。他们的文明,都可以互助的,其实也确凿互助着的。我们也不可不尊敬中国和印度的文明,要他发达。喜欢邻国的争斗,喜欢中国文明的破坏,是不行的。就是我们日本,现在也一定可以证明是人类里不可缺少的人种。我们其实是应该承认别国人的长处,发挥这长处,从这里取出可取的东西,因此得到利益的。破坏了别国的文明,就在这上面建设自己的文明,是一件发昏的事,违背人类的意志的。现在试想,如果全世界的文明,都成了德国式罢。别国人无须说,就是德国人,也要说不甚舒服的。即使法国的文明支配了全世界,我们能够高兴么?我们还不如种种文明,在地上存在的更多,发达的更盛的好。倘早如此,便种种的发明也更多,文明也更进,种种的艺术品也存在的更多了罢。这世界也是更有趣的世界,人类也该有更多的东西了罢。我想妨碍别国文明的发达,是应该诅咒的。使别国成亡国,妨害他人民的生长,无论如何,是不行的。我们没有怕这世界上人种的种类太多的理由,倒该怕现在的人种有灭亡的。从种种的人种,在这世界上创造出种种的美,是我们所希望的。在这世界上创造种种的文明,是我们所希望的。而且或一文明,能知道别文明所没有知道的,别文明所没有具备的东西。譬如或一人种发明了一种药;受这种药的恩泽的人,决不是限于一人种。这些事,是尽人皆知的。但在现代,却现出异人种间互相轻蔑互相憎恶互相灭亡的倾向,我要责备这狭量与不合理。我们不要暗地里从别国人或别人种,竭力取了利益,却互相忘记了这恩惠。应该知道本国的文明,如何受别国文明的帮助,互相称赞的。应该撇下爱的种子的。却撇下了憎恶的种子了。别国不灭亡,自国便不能存在这种思想,是最为人类所愤怒的。说别国的文明不灭亡,自国的文明便不能存在,也大错的。脱离了别国的文明,本国文明在真意义上却不能存在,是人类的意志。人们不知道尊重人类的意志,所以不行的。 (拍手,) 从蔑视人类的意志的地方,起了战争的。可敬可爱的诸君,诸君的血,都因为蔑视人类的意志流掉的。人类一定从心底里,为诸君的不幸伤心。人类要将国家主义这一个大病,使个人知道。照这样下去,在人类是可怕的。在人类是可怕的事,不消说在个人自然也可怕,在国家自然也可怕的了。倘若国家还是这样,我怕总要感到自己渐渐的走进了无可奈何的狭路。我是感到了。国家便要觉醒,托人类替他想点方法的。现在为止,国家当作无上的东西而存在。就是现在,也还是当作无上的东西而存在罢。诸君便是做了这牺牲的。然而以后,国家未必是无上的东西罢。正如前回的演说者所说,我们能将别国人作朋友看的。无论是战胜者战败者敌国人,都只当作人们看的时候,一定要来的。被人占领,在古代是死以上的恐怖。但被占领等于不被占领的时代,一定要来的。现在这样说也许觉得奇怪。但人类是这样希望;个人和国家也就要这样希望罢。到这时候,战争便不必要了,征服者须向被征服者讨好的时候便来了。到这时候,战胜变了无意味,战争也成了无意味了。这些事,现在似乎是太如意的空想罢。然而个人的自觉,不到这地步是不肯干休的。人类希望着如此的。用暴力迫压别国,占领别国,送去本国的人迫压了别国,妨害思想的自由,阻遏他的文明,移植了本国的文明,消灭了那一国的自立的力量,这都是现在殖民地的办法。然而解放了奴隶的人,大约必不许有再使别国人受奴隶以上的苦的事的。我们不许有将人不当人的待遇。倘若各人都将人承认是人,真心的图谋他的发达和幸福,战争便该消灭了。这样时代,一定要来的。

(鬼魂渐渐隐去,青年没有觉得。)

青年 我们极希望这样时代到来。而且应该尽力,使这样时代到来。将人不当人的压制的政治,渐渐的会从这世界上消去,使一切的人,都象人样的生活着的时代能够到来,是我们活人应该尽力的。到这时候,战争也便从这世界上消去了。无论如何,使善良的人遇着要诅咒生来的事,是不行的。使不喜欢战争的人,不得不战,决不是可喜的事。并不愿战争的,却强要他战争,也决不是好事。这样不合理的事,在这现世已经任意推广到“没奈何”这一个理由以上,傲然的显出一副美德似的相貌,支配着这世界。无论如何,想来总觉寒心的,总是不行的。至于对着别国人,出了无理的难题目,说不听便要战争,那可更是不好的事。我憎恶这样的战争,尤其恐惧这样的根性。希望以有这样根性为羞的时代到来。我们爱本国的国民和文明,同时也应该尊重别国国民的权利和文明。应该尽力于互相利益,相爱相亲的。喜欢使别国民发生反感,扰动民众,是不行的。别国的幸福,决不是祖国的不幸。外国文明的进步,并非可悲,是可喜的。外国的武器的进步,军备的扩张,不是可喜的事。然而依着人类意志的文明的进步,是可喜的。我们该在真的意味上,更做到人类的人。并且也象在本国国民间禁止奴隶制度一般,对于属国国民用那对付人间以下的态度,也应该改过的。我们很怕人类的运命的进行,取了现在这般国家主义的进路。这意思明明就是不幸。我们为避掉人类将来的不幸起见,目下应该改变了这人类的进路的。这就是使人们象人模样的生活这一件事。就是已经知道了人类的运命照现在这般进行是可怕的各国人,互相连合,竭力的免去这不幸。就是使国家遵从人类的意志。就是人民与人民,都真明白了战争的悲惨,互相尽力的免去这战争。这些情形,大约是谁都知道的,大约诸君是尤其从心底里感到的。我因为诸君,尤其感到战争的悲惨了,总想去掉这战争。我真心仰慕着平和。我想诸君一定很难受,我可惜没有慰藉诸君的话。因为诸君的死毫无意味,所以对于诸君,更表同情了。我说的话,都是常谈,不能使诸君满足,很觉抱歉。然而今日的情景是不会忘却的。我从此以后,大约总要时时想到诸君,也便时时想到人类的运命。请宽恕我的无力,宽恕我的话的无力罢。但我心里所有的对于美丽的国的仰慕,却要请诸君体察的。许多时候,将不得要领的话,渎诸君的清听,很是惭愧的事。但实在因为没有力,只能请诸君原谅了。 (青年这时才觉到鬼魂都已隐去;只横着许多枯骨,大吃一惊。)

不识者 谁也没有哩。只有枯骨纵横哩。

青年 我很凄凉。

不识者 那边去罢。

青年 人为甚么活着的?以前的人,为甚么活过的?

不识者 这些事管他什么。那边去罢。

青年 那些人们,究竟为甚么活过的呢?

不识者 遇到这些事的人们,从古到今,多的很了。死了以后,这人活的时候的事业就完了。

青年 倘若我遇到这样的事情呢?

不识者 没有遇到的时候,是没有遇到的,不也好么?

青年 可是。

不识者 那边去罢。遇到这样事情的东西,以后还不知要有多少。那边去罢。

(沉默,退场。) (幕。)

(一九一六,一,二一,——二,一六。)

第二幕

(一条街的郊外。)

青年 乏了。肚子饿了。

不识者 买点东西吃不好么?

青年 我没有钱。

不识者 那便只好熬着。即使两三日不吃什么,也不见得便会饿死。

青年 这是那里?怎么才能回家呢?

不识者 你没有将所看的事看完,回家不得。其实是只要你叫喊起来,便能回家的。

青年 母亲在家里愁罢?

不识者 没有事,母亲只以为你梦中呻吟着罢了。

青年 梦罢?

不识者 是比真更真的梦哩。

青年 可是肚子饿了。历来没有这样饿过。而且也乏了。一步也不愿走了。

不识者 没志气的;这样子,以为能做大事么?

青年 做大事的时候,决心是两样的。可是现在连想做事的意思还没有呢。

不识者 既然如此,就在这里歇一会罢。

青年 肚子有点痛了。 (坐下。)

(绅士夫妇带着孩子走过。绅士落下钱包。)

青年 钱包掉了呵。

绅士 多谢你。

(绅士拾起钱包。乞丐上。)

乞丐 布施一个钱罢。

(绅士给与银钱。)

乞丐 多谢多谢。

(卖面包人上。)

乞丐 买面包。

卖面包人 要那一样?

乞丐 要这个。

卖面包人 是。

孩子 妈妈,我要买面包。

母 可以买给他么?

绅士 好好,买给他。

母 买面包。

卖面包人 是是。

母 要那一样呢?

孩子 这个和这个。

母 那就要这个和这个。

卖面包人 是是。

(乞丐站在路上,吃着面包。)

(孩子拿了面包刚要走,一条狗跑出,便给了狗。绅士等退场,狗跟下。劳动工人等上场,都买了面包,很亲热的吃着笑着走过。青年忽然将两手缩入袖里和怀中,看着。)

不识者 你做什么?

青年 我正想该有金钱在什么地方满散着呢。

(卖面包人之外,皆退场。)

卖面包人 先生不要面包么?

青年 要是要的,可是投有钱。

卖面包人 没有钱么?一文也没?

青年 忘记带来了。改天还你,你可以赊一点么?

卖面包人 这真是对你不起的事。

(卖面包人退场。)

青年 这样下去,怕要饿死了,如果再不想法弄一点钱。

不识者 不愿意讨饭,便只好做工。这是一定的事。

青年 既这样,便去寻点事做罢。

不识者 事也不能便寻到:无论什么事,都很不容易寻到的。

青年 可不是么。然而也不能不寻去;因为这样下去,怕要倒毙了,况且在这地方,也没有一个熟人。无论什么事,我都做呢,只要为饭计,为生存计。因为不活着,便没法了。我为生存计,做什么事都不羞的。

不识者 这么说,刽子手也做么?雇到屠牛场去也行么?

青年 这可有点为难。不做这些事,也未必便会活不成的。

不识者 假使不做,竟活不成呢?

青年 这么生存,是诅咒哩。

不识者 现在寻些什么别的事呢?

青年 就是有赚钱的事,这种事也不是一定愿意做。倘使一向学着这种事,现在也不见得便不愿;但是同我这样,是向来没有学做什么事的,所以无论做甚么事,都觉得有点不很舒服了。

不识者 你是想不做事而活着的人们这一类罢。

青年 事是想做的。但不愿意做替不爱的人赚钱的事,却要做一个人不得不尽的义务的事罢了。可是现在寻不到这等事。愿意的事,一时也想不出。可是肚子这样饿了,再不吃便实在难过。因为一文也没,是毫没有法想的。

不识者 这样说,究竟寻怎样的事呢?

青年 寻起来看罢。可是寻的时候,肚子饿了。我从来没有这样饿过。有人来才好呢。我要借一点钱,照现在这样,是挨不下去的。

(女上。)

不识者 向伊借罢。

青年 对女人说,总有些不好意思。要是以后见了男人,再向他借罢。

(女退场。男上。)

不识者 喂,向他借罢。

青年 随便对着毫不认识的人说话实在有些为难。

不识者 现在已不是讲究这些事的时候罢。

青年 打定主意说一回看罢。 (走近男子,) 先生,我拜托你一件事。

男 什么?

青年 这也实在很冒昧,肯借我几个钱么?因为肚子饿极了,又忘记带了钱来。

男 这样事情,还是托你熟识的人去罢。

青年 这里没有我熟识的人。

男 看你倒是一个很象样的身体。但你的手是怎的。不还是一双没有作过工的手么?我对于有满足的身体,却毫不劳动而没有饭吃的人,是没有同情的。这是自作自受的事。劳动去罢劳动去罢。

青年 有什么好的事情,我就做去。

男 自己寻去,——自己。在这样地方逛,寻不到事做的。 (打量着青年的形状,) 如果是乞丐,便该象乞丐模样,蹲在地上,说一声布施我一文钱。对着毫不相识的人,说要借钱,实在是怪事。劳动呢,乞食呢,做贼呢,都不愿,便倒毙罢。你便是死了,谁也不会吃惊的哩。

青年 不借就是了。我并没有说一定要借。

男 因为肚子饿了,借我一点钱,这是乞丐的话呵。就是肚子饿,也装着没有饿的样子才是。

青年 这些事我知道的。

男 既然知道,何以做出刚才那样不要脸的事呢。简直用了一礼拜没有吃的声音,却还能说要脸么?我是嫌少年人要别人帮忙。自己寻事去,做一个额上流了汗换饭吃的人罢。

青年 ……

男 我的话懂了没有? (少停,) 有什么不服么?不服不要默着,侃侃的说罢。

青年 也没有什么不服。我已经不必和你说话了。

男 这也不然。须明白我的话才好。象你这样盛年的,身体好好的,无论那里,你总不是废人。这样的人,却满口肚子饿肚子饿,懒懒的活着,从国家上面看来,也就无聊。还是做事罢,什么都好的。想依靠别人的慈善心这种事,是应该羞的。

(男退场。上回的乞丐上,走近青年。)

乞丐 你太老实了,所以不行。不是卑躬屈节的讲话,是做不了乞丐的。象你这样被别人说了几句,便受不住的人,是做不了乞丐的。这里有一个钱,送与你罢。

青年 多谢。我可是不要。你自己留着罢。

乞丐 一个钱算什么,立刻可以要到的。送与你,拿罢。

不识者 拿了就是。

青年 多谢。那便拜领罢。

乞丐 哈哈哈。说拜领可是惶恐了。然而我却不是寻常的乞丐呢。实在是做了乞丐和世间玩笑的。本来是托钵和尚,后来真做了乞丐的。你也做乞丐试试罢,非常舒服哩。乞丐固然也有许多事,有地段等等各样麻烦的事。我可是和这些伙计们毫没关系的过去了。倘不乖巧一点,什么事都不行。象你这样傻老实,单说一声给我钱,给你的只有教训罢了。教训是饱不了肚子的呵。

青年 你在那里要着饭做什么?

乞丐 要了饭就吃。

青年 吃了做什么?

乞丐 吃了就睡觉。

青年 单是吃了就睡觉么?别的时候,你想些什么?你不是一个不是寻常的乞丐么?

乞丐 闲空是多着呢。想些想了也无聊的事罢了。

青年 怎样的事?

乞丐 女人的事。

青年 还有呢?

乞丐 吃的事,睡的事,那里睡的事。

青年 还有呢?

乞丐 人为什么活着的事。

青年 这事你怎么想?

乞丐 我想人是错生下来的东西。是不生本也可以,却生了来的东西。活的时候,姑且活着,也不必硬要寻死。待死到来,那就死了。

青年 你不想做富翁么?

乞丐 倒也不想了。从前也曾想过,我可本是富翁的儿子呢。因为好玩,同女人逃出了老家,在各处浮荡着,用完了钱,被这女人舍了,回家看时,父亲已经死去,钱财也都处分好了。我没有送父亲的终,却象回家特为要钱似的,便生了气,一文也不要,仍旧飞出了老家,进了托钵和尚的队伙,但说到经,又觉得傻气了。以为学做废人,还比出卖佛菩萨的好。因为顺顺当当的便做了,毫不觉得为难的。一时也想学学好;但便是学学,也有什么意思呢。

青年 舍掉你的女人怎样了?

乞丐 做了太太了罢,——一定是的。我可是并不恨。我是不怕甚么的。因为活着也不觉什么有趣,死掉的事,也就不觉什么可怕了。什么也不愿做,所以什么都不做,只是睡着的。碰到了吃的时候便吃,碰不到的时候便只是碰不到罢了。就是生了病,也没有人服侍,可是死了也就没人哭了。什么时候总会倒毙的,倒也不觉得甚么可怕呢。因为生来的事已经错了,现在再也没法归原哩。

青年 你对于战争怎样想呢?

乞丐 战争这事,在不愿死的肚子饱的这些人们,也许是一个问题;在我可是全不算什么一回事呢。单觉得好事的任性的这班东西要打,便随便打去就是了。然而喜欢战争的这些东西,无论怎样看法,只是傻子罢了。你肚子饿了罢。因为挨饿的工夫,你还没有修炼呢。一看见你,就使我记起少年时候的事了。还有面包,你请用罢。

青年 多谢。

乞丐 似乎有点脏罢。倘使这面包不经过我的手,却从美人的手里交到你的手里,总该觉美过十倍罢。这时候,大约便是所谓“乐”了。不要客气的吃罢。碗在这里,给你舀一碗水罢。一看见你,很使人觉得愿意替你做点事呢。

(乞丐退场。)

青年 那个乞丐是什么人?

不识者 就是如你所见这样的人。

青年 不是寻常的乞丐罢。

(乞丐登场,青年怕脏似的吃着面包,合了眼喝水。)

乞丐 便是一样的水,从乞丐的碗里喝了,味道也该两样罢。比在美人的手里喝水,意思是不同的。明白之后,虽然一样是溪水;没有明白时候倒反好呢。就是我,也从美人的手里喝过水,喝过酒,拿了触过美人的嘴唇的杯子,战战兢兢的心跳着,送到过自己的嘴边的。人们才是可笑的东西哩。因为他是生成的肉麻当有趣的。无论怎么,人们总是生成照样,不会再高明的。便是我讲的话,也同这碗水一样,比方是圣人说的罢,你就要感激万分,跪听这一样的话了。这样倒反好罢。

青年 你想照这样下去,世界会怎样呢?

乞丐 在想那世界要怎样之先,略想想心里的事看。刚才的面包和水,你如果不从乞丐,却从美人要来,便怎样呢?你大约要很高兴,要感激涕零罢。一样的面包和水,也是如此。这样肮脏的乞丐和你要好,你不舒服罢?

青年 没有的事。

乞丐 那里,看你的脸色就知道的。比方我并非美人,却是你尊敬着的人,或是世间尊敬着的人,便怎样呢?我的手不比美人的手更高贵,我的碗不比黄金的杯更高贵么?

青年 这却是的。

乞丐 如果你的心里有爱,坦然的受了我的好意,那便刚才的面包和水,比实际的味道,你该觉得美过几倍罢。

青年 这是很确的。

乞丐 你以前不说过“为不爱的个人劳动有些傻气,”这类意思的话么?

青年 说过的。

乞丐 你的意思,不是以为同一劳动,为嫌憎的人做,便是苦,是无意味;为爱的人做,便是乐,是有意味么?

青年 是的。

乞丐 所以爱这世间的,爱这人类的人,比那追寻快乐的,更能高高兴兴的做自己的事。如果这世间的劳动,与爱这世间爱这人类的人的意志有违的地方,那便对于这等人,不是一个打击么?

青年 是的。

乞丐 现在有许多人,还没有真觉到这件事。释迦和耶稣都不拣劳动生活,却拣了乞食生活,似乎原因便在此。倘若做了这世间的谬误的机关的手足,也就是承认这机关了。但一到理想的世界到来,便是做了一定的劳动之外,另做自己的事;做自己的事,也就是比一定的劳动更于世间有利的事,这是我们该做的了。你不是这样想么?

青年 是这样想的。

乞丐 所以现在的世上,劳动者得不到尊敬的。受尊敬的不是勤苦人,却是悠悠然活着的人。人们并非为人做事,是为钱做事,所以富人便得着尊敬,穷人只能得到轻蔑了。这不是尊敬人,只是尊敬钱罢了。人们如果为了金钱不得不劳动,人们便不想人类的事,只想金钱的事了。并且忘却了用钱也买不到的宝贵东西,却只知道用钱能买的什么快乐什么尊敬什么利益什么便利什么安逸之类,以为是现世能得到的顶上的东西了。现在的时代是国家主义时代,也是金钱的万能时代,只要有钱,便无论到那一国里,都可以摆起架子,拿这国里的穷人,象奴隶似的使唤。有钱的外国人,比穷的本国人尤其尊敬,尤其欢迎。金钱的价值,全世界都通行;金钱的要紧,人们都澈骨的感着,过度的感着。这也不但俗人,便是宗教家也不免的。穷人的一文钱和富翁的一文钱,只能一样使用。也不但世俗,便是宗教家也不免的。而且有钱的宗教家所说的话,也格外通行。穷的宗教家,受了俗人的轻蔑之外,也还要受宗教家的轻蔑的。所谓托钵和尚,并不是一个尊称。其实托钵和尚里面,也很混着许多无聊的人的。他们并不想什么高尚生活,只是度不成寻常生活,所以做了托钵和尚,在那里仰慕着富翁罢了。

青年 你也是因为传道起见,所以做乞丐的罢。

乞丐 并不是。我没有这么尊!我可是热望着尊的东西,热望着不灭的东西。站在虚伪的东西上面,却悠悠然的得意着,是不肯的。我们先该打胜了那死亡。就是决不度违反自然的意志和人类的意志的生活。我曾经想做过不背自然的结婚,想和我真心所爱并且爱我的女人结婚的,而且以为已经有了这样的女人了。然而这结婚,父亲不肯,金钱不肯,女人自己也不肯。实行理想的自觉和这自觉的价值,我自己是相信的。但这自觉,从用了寻常的眼睛观看东西的父亲和女人看来,只是一个笑话。这样的人,既不能教他认知自己的行为,也不能勉强他取同一的行动。略略能够实行自己的意见的,只有自己。如果以为可以教妻子也照自己的意见做去,那只是一想情愿的空想罢了。我于是想,就是我一个人不再度自己不愿意的生活罢。我没有能赚钱的事,我便做了乞丐。做了乞丐以后,虽然也想做点别的事,可是脑和心都疲乏了。就是做乞丐,想起来也不算正当。即使乞丐,倘若活在这世上,便总被支配这世间的不可见而且不很高尚的势力支配着的。你看,警察来了。我不逃就要被捉,要被踢的;因为这村里是不准乞丐跨进一步的。

青年 在那里?

乞丐 从那边来的。阿阿,仿佛已经觉察了。再会。你看见这可怜的样子,不要见笑。有空再出来罢。

(乞丐躲下。警察慌忙登场。)

警察 (喘着气,) 没有乞丐在这里么?在这里罢?

青年 在这里。有什么事哪?

警察 这里是不准乞丐进来的。而且那个乞丐,是有过立即捕拿的命令的。那里去了?

青年 那里去了呢?忽然不见了。

警察 那乞丐跑的真快,容易拿他不住。和你说过些什么话罢。和那样乞丐讲话,没有什么好处的。跑到这边去了罢?

青年 唔唔,这边去是那里?

警察 是一条街。

青年 这街叫什么名字?

警察 管他什么名字。只是因为上头若知道我见了乞丐,却不追赶的事,便要算作怠慢职务的。

(慌忙退场。乞丐从草地里露出头。)

乞丐 那里去了?

青年 那边去了。

乞丐 可怜也诚然可怜,可是听他拿去,也麻烦的难过。

青年 他说你跑的真快呢。

乞丐 就有这样的谣言罢了。幸亏如此,我所以不必跑到远方,只是就近做一个躲避的地方便够了。

青年 又来了呵。

乞丐 又来了么? (将头藏下。)

(警察登场。)

警察 终于跑了。从这条路去,是可以走到X街的。那个乞丐对你说些什么?

青年 也没有说什么。

警察 没有说些对于这社会有点不平似的话么?

青年 倒也没有说这宗话。

警察 那个乞丐没有什么好话。那个乞丐已经有些学生了。就因此很着忙呢。

青年 有了怎样的学生了?

警察 无非只是些不成器的东西。别的坏事也没有做,只是说些什么这世间是立在谬误的基础上,教这基础坚固的事,还是不做的好之类,似乎一种不三不四的社会主义的话罢了,倘若以后再遇着他,还是不和他讲话好。

青年 多谢。

警察 再见罢。

青年 再见再见。

(警察退场。乞丐又将头伸出。)

乞丐 走了么?

青年 走了。

乞丐 你也真会撒谎哩。

青年 因为一讲真话,你便要被捉了。

乞丐 是一文钱的好处么? (走出。)

青年 那警察倒也是一个好警察呢。

乞丐 是的。所以这样尽职,真冤人哩。

青年 你是社会主义者么?

乞丐 不,我是不很知道社会主义的事的。但我想,这不是未免有点不将感谢播布在他人的心中,却去播布了憎恶,教人感到自己的罪恶之前,却先计算他人罪恶的倾向么。然而这或者也只是末流的话罢了,我是不希望人心中发生憎恶的。以自己力量太少和自己正当生活着的力量不够为羞的心,我是尊敬的。这种心能够将爱叫醒,将感谢叫醒,能够起正经做事的心,起随喜别人的幸福,悲悯别人的不幸的心。这时候,这人便决不要再用憎恶和不平和嫉妒,来苦恼自己的心。自己很正经,却从社会得到迫害,自己没有罪,却受着苦;然而不做一毫好事的东西,却在那里享福。这样想固然也难怪。但这样想便是教这人更加苦恼的事,应该羞耻的。这样的心,是抬高富翁的,是发起金钱万能的思想的。这样的人们,一旦有了钱,比现在的富翁,未必更为高尚,也一定要瞧不起穷人的。这种低级的心,不能改良现代的制度,却巩固现代制度的基础,教人愈加觉得金钱的要紧,金钱的万能的。我们如果憎恶现在的富人,便该有即使有了钱也不学现在的富人的决心。然而许多穷人,却想学现在的富翁,想得富翁的所得,都羡慕着,这样的不平家,我们不能靠他。而且利用这种根性,也应该羞耻的。我想现在的社会主义者,似乎有点煽动这低级的嫉妒。这虽然也难怪,但增长了这种心,这世界是决计弄不好的。到那时候,从这根性上,恐怕也不能生出比现在更美的调和。我辈不愿在憎恶上做事,总想竭力的立在人类的爱的上面,做点事情。

青年 这样说,你以为怎么办才好呢?

乞丐 我等候着立在爱的上面思索物事而且想实行他的人,就是多一个也好。我想竭点力增加这样的人,就是多一个也好。而且想从人的心底里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观。充满着爱与感谢的心,这样的心,我想在这世间,教他加多,就是多一个也好。你是做什么事的呢?

青年 我想弄文学。

乞丐 文学!做些给懒惰人赏识的文学,是不行的。亲近了能赚钱的快乐,是不行的。利用了这世上的不合理,想有所得,是不行的。女人上也该小心。你对于女人,很有些入迷的地方哩。

青年 那里,不要紧的。我是生成的不会被女人喜欢的。

乞丐 然而倘被喜欢,便浑身酥软的性质,应该小心呵。为了真理,破坏现世的法则,固然可以,然而为了快乐是不行的。前者有能打胜现世的法则的力,后者是没有这力的:你应该深知道这件事。为你的将来起见,说给你听了。总会有记起来的时候罢。

青年 多谢。

乞丐 许多人从那边来了。那些人全是有趣的人们,但单是有趣的人们罢了。在那些人们,只有日曜日的。可是我辈也偶然爱那日曜日呢。

青年 我还有许多要请教你的事。

乞丐 我也还有许多要告诉你的事。以后总有告诉的机会罢。

(少年男女数人登场。看见乞丐。女一,很熟识似的走近乞丐,略带玩笑模样。)

女一 先生!遇见的真巧。

乞丐 (在女人的手上接吻) ,列位,这里绍介一位新朋友罢。

(各各很熟识似的招呼。)

乞丐 这位的肚子饿了。谁有吃的东西,拿出来送给他罢。

女一 我送这个。

女二 我送这三个点心。

女三 我送这三个鱼饭。

男一 我就送这一个水果

男二 我没有带着什么,去舀一杯水罢。

女一 我来削水果罢。

(青年略觉踌躇,但仍然连说“多谢,多谢,”受了食物,一样一样的吃。)

乞丐 列位,仍旧只是玩罢。

女一 (用了演说的调子,) 诚然。然而我们是并非用了金钱,买卖快乐的。我们是玩,不是献媚,玩的时候当玩,学的时候当学,遇见的时候当遇见,要睡觉的时候当睡觉,时间与劳动万不可卖的。都应该随自己的意,这里就生出新的必要,这里就生出新的秩序。该高高兴兴的听从这秩序,该将时间与劳动,献与顶高的秩序。这秩序不可站在金钱的上面,不可站在憎恶的上面,该站在爱的上面,大家的幸福的上面。不可站在不公平的上面,然而应该站在身分相当的上面。我们的老师这乞丐,这样说也。 (行礼。)

(都笑。)

乞丐 诸位似乎也玩的太过了。

女二 没有的事。我们这六日间,是在家里做事呢。我们已经决定了在这六日间决不白花一文钱呢。正想那取得时间与劳动的自由的计划呢。我们的财产是无量数,已经有了一百十二圆五角六分五厘了。

女一 里面的一圆五角六分,是我的针黹钱。

乞丐 佩服的很。

女一 先生也捐一点罢。

乞丐 就捐一分好么。

女一 一分!好的。 (受了钱。) 帐房先生,我们的财产有了一百十二圆五角七分了,记在帐上罢。

乞丐 内中的六分,是我捐的罢。

女一 唔唔,是的。可是我们有一元六角二分捐给先生的。

乞丐 这种事都还记着么。这位因为没有钱,正在为难呢。

女一 这样么?

青年 不不,我不要。

女一 不不,你是我们的朋友。没有钱,很不自由罢。现在奉上一元,倘不够,再可以奉送的。

青年 不不,我不要这许多。只要发一个电报到家里,便会寄来的。 (从女一取了钱,) 多谢。

女一 你还靠家里养活么?

青年 是的。

女一 你靠家里养着,想做什么呢?

青年 想弄文学的。

女一 文学也有种种哩。

青年 总想竭力做点正经的事业。

女一 不必为金钱劳动的人,如果不做点正经事,真是说不过去的。

青年 我也正这样想。可是不知道的事太多,也很为难。

女一 这是当然的。倘使什么都知道,也许不能象我们这样活着了。人的活着,都是单看见自己的力量的东西的,不能看见更在以上的东西,正是自然的意思呢。 (略看乞丐,) 先生。 (忽然向着青年,) 但是你坦然?

(女一,突然取出手枪,对准青年的胸口。青年大惊。)

青年 并不坦然,并不坦然,不要取笑了。

(女一,将手枪对着青年胸口,画一小圈。)

女一 你以为我真要放?

青年 不不,知道你不会放的。

女一 如果我当真放了呢?

青年 那我就死了。算了罢,这样玩笑。

女一 我不是玩笑呢。我要听听你的本心,胜于死的东西是什么?

青年 我现在,还没有把住胜于死的东西。现在一死,就都完了。

女一 什么是都完了?就是说都完了,死了也一样的。

青年 但是现在还不能死哩。你安心不开枪,所以能够坦然的取笑,我可多少难过呢。歇了罢。

女一 我要听一听你的对于死的意见呢,要听听弄文学的人的不愁吃的人的。

青年 该做的事,我都还没有做,现在不能死的。

女一 但只要一放,你可就死了。真就死了呢。

青年 这是知道的,这是知道的。所以请你歇了罢。

女一 不要紧,我不放呢。 (愈将手枪瞄准,装作要放模样。)

青年 (流着油汗,) 不放是知道的。歇了罢。

女一 你知道死以上的东西么?

青年 死以上的东西,也并非没有知道。可是死以上的东西,在现在刹那间,不能教他在这里活过来。现在一死就是白死,同被强盗杀了一样。

女一 我,不是强盗呢。

青年 然而现在被杀,总是不满意的。

女一 然而倘是事实,便没有法。死这东西,不是专杀满意于死的人的。对于死的满意与否,全在这人的力量,死是不知道的。

青年 诸位,不要只是看着,劝他歇了罢。

女一 我要歇的时候就会歇,要放的时候就会放呢。

青年 你竟在那里拿我做玩具么?

女一 你因此不服么?

青年 你不觉得取笑的太凶么?

女一 既这样说,便问你什么时候才可以死?

青年 过了九十岁,老衰的时候,要做的事,都做了之后。

女一 还有。

青年 别的死法都是无理的。然而到了活着却是耻辱的时候,也许情愿死;爱来要求死的时候,也许情愿死;不是否定了真理便不能活的时候,也许情愿死。但这样的真理,还没有切切实实的把住呢。总而言之,现在的死是不愿的;现在一死,是难堪的。

女一 为什么难堪的?

青年 就因为什么事都还没有做。

女一 无论做了没有,死了就一样了。

青年 可是活的时候,这样是不行,——生成是不行的。从不知道什么,受过“在这世间做了该做的事来”的命令的。所以若不能得到已经做了该做的事的感,人就要烦闷的。男人大抵是这样。

女一 女人呢?

青年 女人的事,我不知道。总之歇了罢。

男一 够了。歇了罢。

女一 (歇手,才笑着说,) 请你不要见怪。这不是真手枪,是玩具的手枪呢。做的不真象么?

青年 (用袖子拭汗,苦笑着。) 真真惊吓了。拿着这样东西做什么的。

女一 我们想串一点外行人戏剧,所以拿来的。

青年 要演剧么。在哪里?

女一 就在这里。并且想请先生看的。

青年 我也可以看么。

女一 好好,也请你看。是一点很短的戏。

青年 这手枪是你用的么?

女一 是的,就象刚才这样用的。你怕?

青年 已经知道是玩具,不妨事了。

女一 其实并非玩具呢。那边有一个雀子,打给你看罢。 (装弹。)

男一 算了罢。

女一 若非神之意旨,则一雀亦不死; (放枪,雀子落下。)

青年 你刚才说的话,我最犯厌。

女一 何以?

青年 因为照这话说去,那杀人、战争、虐杀这些事,便都只是神的意旨了。我幼小的时候,曾以为不是神意,便是马蚁也未必死;死的马蚁,都是应该死的。便用石头去砸马蚁,砸了一看,马蚁死了;许多马蚁,一个也不留的死了。自己却以为行了神意,仿佛小恶魔的居心呢。但以后却也不很舒服了。总之虐杀之后,却以为因为神的意志,那个东西是本有被虐杀的资格的:这般想,是不了的。

女一 你是人罢。

青年 你不是这个是甚么?你对于我的话有些不服么?

女一 没有什么不服。因为第三者不喜欢看见虐杀的脾气,是神造的。

青年 (看着手枪,) 你是说谎的。刚才不说是玩具么。

女一 因为说是玩具,你就放心了。人是受了骗,却会放心,会高兴着的。对着没有听真事情的资格的人,说些真事情试试罢,他便用谎包裹了;做成了容易中意的东西了。就是佛教、耶稣教罢,遇着末世的教徒,也就同遇着了贵显绅士的嘴一般,都包了谎。能做的巧,这谎还要同珠子一般贵的。我们遇到了不很便当的真理,也便含胡一点,教他容易活着呢。这样的反通行,那就是现世还站在虚伪上面,弄到免不了革命的。

青年 实在是的。演剧在什么时候开手呢?

女一 就开手罢。

男一 开手罢。

男二 开手罢。

青年 著作的是谁?

男一 是我。很无聊的。

女一 (画一条线,) 这里算舞台罢。我来开场。诸君,到脚色出台为止,都先进去罢。 (女三和别人都退场。女一立在中央,) 诸君,我们在这里演一折戏请诸君看。有趣么,没有趣么,我们不很知道。在诸君的心里,有响应么,没有影响么,也不知道的。只是我们想做这样的东西,所以做了。觉得无谓的,请不必看;要看的就看。也没有定出什么题目。时间和地方,也没有一定的。演剧便开始了。我算是一个美人,美到使一个男子失恋之后,至于自杀的。现在是这样的美人,一个人跑出了家,正在树林里行走呢。 (巡行。)

青年 (对女三,) 你呢?

女三 我是扮看客的。

(男一登场。)

男一 你在这里么?

女一 唔,在这里呢。什么事?

男一 事是没有。可是他们都着急呢。

女一 所以你来搜寻的么?

男一 是的。

女一 你也着急?

男一 我也着急了。心里想,莫非竟发了疯了。

女一 我发疯倒没有。

男一 你整天的拿着手枪罢。

女一 不,我没有拿着这样的东西。

男一 可是都因此着急呢。

女一 怕我自杀么?

男一 他战死之后。

女一 我,没有想着他的事呢。谁来想死人的事。

男一 但死人这东西,是有魔力的。

女一 活人的眼睛里,就没有魔力么?我是活着的。然而竟有中了我的魔力的男人呢,很可笑的男人。

男一 你说这男人就是我么?你的事,我早没有想了。

女一 还是真的?那人战死的时候,我以为心里欢喜他战死的,这世上竟有一个人呢。

男一 我象这样的人么?

女一 如果你是正经人呵。

男一 请原谅罢。

女一 我也不说这事是应该见怪,然而教恶魔喜欢,是不行的。他为什么死了,为战争罢,何以不能不出去战争呢?因为是兵,因为有了长官的命令,因为体格好,因为不是近视眼象你一样罢。你没有死,他却死了。你的恋爱的敌人,你的事业的敌人,而且总是对于你的胜利者,你的好友,是死了。虽说好友,冷淡的凶呢。他死了的时候,你也哭了,我并不说是假泪。但那人为什么死了?世上没有愿意他死的人么?你告诉我罢。

男一 我的心,你是知道的。

女一 呸,那边去。不要跟着我。你该有别的事罢。你以为那人失掉的东西,都能自己得到么?那边去。不去就是这个。 (出手枪对着。)

男一 仍旧,你拿着手枪。你想自杀。 、

女一 你怕这手枪打死我之前,还有尤其可怕的东西,你知道?

男一 不知道。

女一 你才是发了疯呢。这手枪现在是要谁的命? (显出开枪模样。)

男一 你不打我。

女一 以为不打么?

男一 给我手枪。

女一 不怕么?

男一 (跪下。) 给我手枪。你死了是不行的。

女一 你却可以死么?

男一 我曾经愿意为好友死掉的。

女一 为谁?

男一 为你。

女一 再这样说,须不教你活着呵。说这样话,自己羞罢。

男一 教我怎样才好呢。

女一 忘记了我。

男一 不能。

女一 不能?再说一句看。

男一 不能。

女一 你是不要脸的卖朋友的人。

男一 任凭怎么说罢。

(女一赶快藏了手枪。)

女一 站起来。妹子来了。我什么都不愿意教妹子知道。

(女二登场。)

女二 姊姊在这里?父亲和母亲,都着急呢。快回去罢。

女一 我就回去,你先走。只要说已经寻到我,请放心罢。

女二 姊姊,你拿着手枪罢?就先将手枪给了我。

女一 即使给了手枪,只要想死,随便那里都可以死呢。我可是不死的。不是被杀不是生病,我是不死的。放心去罢。我拿着手枪只是护身,因为这里会有虎狼呢。

女二 这样地方没有虎狼的。

女一 虎狼是无论那里都有。到了年纪,虎狼会变了男人进来的。到这时候,倘不知道人和狼的分别,那就险极了。

女二 姊姊,当真回去罢。

女一 你知道为什么有战争么?我呢,就因防着战争时候,所以拿手枪走的。我是打枪的好手,打下那边的雀子给你看呢。

女二 算了罢。可怜相的。

女一 在这世间,用可怜这句话,是不行的。用快意这一句话罢。人被杀了,快意呵。儿子死了,快意呵。丈夫故了,快意呵。自戕了,快意呵。遭了雷死了,快意呵。倘没有这样的脾气,在这世间是活不下去的。

女二 可是。

女一 还说可怜么?谎呵,谎呵。觉得可怜,只是撒谎罢了。一日里要死掉几万人,我们真觉到可怜么?怕未必比自己养着的小鸟儿死了,看得更重罢。可怜的话,只是口头罢了。因为还有听到自己的好友死了,倒反高兴的人呢。

女二 这样的人,也未必有罢。

女一 如果竟有,这人是人呢,还是禽兽?

女二 这人,不是人了。

女一 可是这样的却是人呢。人的里面,伏着这样的根性呢。活人是可怕的,是靠不住的。摆着圣人面孔的人,教他对了女人住一两日看罢。对你说这些话还太早。不干净的也不只是男人呢。那边去罢。这里不是人们停留的地方。

女二 姊姊回去,我就也回去。

女一 不回去么?你,无论如何不回去么?

女二 吓人呵。显出这样面孔来。

女一 怕就回去。

女二 一个人不去的。

女一 不去么,一个人?便是这样,也还要在这里么? (将手枪对着女二。)

女二 姊姊,饶了,饶了罢。

女一 那就回去。那人死了之后,我容易生气了。

男一 还是回去好罢。阿姊的事,有我在这里,放心回去罢。

女二 是了,这就回去。 (退场。)

女一 你也回去。要不,就是这个。

男一 我相信你的,你不会杀掉我。

女一 说不杀的么?

男一 唔唔。

女一 你不怕死?

男一 也难说。

女一 我以为你应该怕死才是,因为你的心愿已经满了一层了。你也曾有想死的时候罢。但在那时候,你还是咬住了所做的事没有放。到现在却想死,真有点太不挣气呢。

男一 我对于他,其实并没有如你意料这般冷淡。我是爱他的。和他谈到出神的时候,时常落泪的。说我免不了有点“倘若他能死了”的意思,固然不能否定。但其实还是愿他活着的意思居多呢。你以前说他做事总胜过我,我也不想争辩。但就做事一面说,却愿意他活着。老实说,在做事这一面,我却并不如你所料,觉得他可怕呢。

女一 不要对着故去的人,说这样话罢。对着那样的心的广大清净的人,说出这些话,该自己羞的。 (大哭。)

男一 不要见怪,不要见怪。我并不想侮朋友,也并不说那人是一个比不上我的人。

(女一默着,将纸片递与男人,又哭。男一读了纸片也哭。)

女一 喂,羞罢。他是人,你是畜生了。

男一 (全被折服。) 听凭怎样说罢。我算是罪人,站在他的面前。他究竟是出我意料之外的好人。

女一 他说死了才可以看。他说未死之前看了,是不行的。这是秘密的。他出去战争,并没有豫备战死,很希望用不着这封遗书。但你想,我在什么时候开了这遗书呢?他出门不到三日,我就小心着用了看不出暗地开过的方法,悄悄的开看了。仿佛因为和别的女人有了关系,在里面谢罪的书信似的。我竟是怎么一个卑鄙的人呢?我没有料到他尊敬你到这地步。他固然常常称赞你的。但不料有这样尊敬你,也想不到这样的爱的。我曾对丈夫说,愿他不去战争,却是你去才好。那时候,他毫不为意的说,“我去战争,他留着,也是天的意志罢。可是比我不堪的东西,还多着呢!”我当时虽觉得这话奇怪,却也就忘记了。自从看了这封遗书之后,我才诅咒着,再看你的信,也看他的。女人是何等浅见,何等可怕的东西呵。还只是我一个人可怕呢?我想还是不看的好了。老实说,我在他活着的时候,已经以为你比他似乎伟大,觉得你的爱也仿佛比他的深。自己疑心我对于他的爱,或者因为他的相貌,他的门第,他的名誉了。然而他一死,我才知道他的可贵。他是一个万不可不愿他活着的人,知道他是我的最要紧的人了。我才真明白他的爱了。我真想要跪在他的面前,我并且自己觉得是罪人了。贱呵,贱呵。我于是觉得不得不跪在他的面前了。我从此常常梦见那人,我并且从心底里哭了。我揪住他说,死了是不行的,是不行的,怎的便死了呢。他并不愿意死,他自己这样说的,说是并不愿意死的。但在这世界,说这样话是不行的罢,谁也总是要死的呢。不知道何以活着,实在寒心。就是用这一粒小弹子,人也容容易易的死掉呢。为什么活着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单愿意那人活着,而且看着我笑,说是不要哭了,我活着呢。我忘不了他。你能忘却,我是忘不了的。何以活的人一定要死,你知道么,人间真是无聊,同虫子一样。神的意思是以为人和虫子是同格的罢,一定是的。我也有点烦厌活着的事了。

男一 人应该活的。

女一 何以,何以,何以?

男一 你死是不行的。

女一 何以,何以,何以?他却可以死?

男一 他死也不行的,但是。

女一 但是没有法,算了么?算了。人死了就算了。这样的人死了都算了,——从心底里爱着我,爱着众人,想为人类做些好事情的人,算了是不能的。

男一 还是到他们那边去罢,他们都正在着急。不觉得对不起人么?

女一 他受了重伤,说是苦了两昼夜呢。临死的时候,并且叫了我的名字的。我可什么都没有知道,还和妹子闲谈呢。我, (哭,) 什么也不知道了。

(男二登场。)

男二 哥哥。

男一 什么?

男二 你的朋友来了。

男一 嗄。教他等一会。

男二 说有要紧事,就要回去的。

男一 嗄。

男二 你就来罢。

男一 既这样,我就失陪一刻罢。

女一 不来也可以了。

男一 我就来。离这里很近的。

(男一男二退场。女一走近看客方面。略在以前,女三向乞丐说些话,乞丐微笑。女一略看男一的后影,仍然啜泣。)

女一 唉唉,厌了,厌了。

(乞丐,走近女一。)

乞丐 你为什么哭着的?

女一 ……

乞丐 你的恋人,死在战争里了罢。做了死掉几万人中的一个了罢。

女一 你怎么知道的。唉唉,你偷听了罢。

乞丐 大略是的。我是睡在这树阴下的,听到了你们讲话的声音。象做梦一样,忽然醒来,却见你拿着手枪,正做壮士演剧模样的事,因此着急,再也睡不着了,并不故意要听的听了的。叨光养了精神了。

女一 为什么到这里来?对我有什么事?

乞丐 就因为你哭着。我想我走来谈谈闲天,或者可以消遣一点。

女一 让我一个人在这里罢。

乞丐 不不,你一个人想不出什么好事。

女一 同你讲话,就能想着好事么?

乞丐 许能想着的。

女一 (注视乞丐的脸,) 战争为着什么,你知道?

乞丐 因为贪欲和坏脾气和嫉妒和刚愎的诸公,都挨靠了住着,所以不了的。

女一 为战争死去的人,是为什么死的?

乞丐 为什么?没有这等事。

女一 少壮的,苦苦的死了有什么用?

乞丐 别的也没有什么。说是为死的苦,为活的苦就是罢。但一死也就完了。

女一 他能够超生么?

乞丐 死了都一样。

女一 不愿意死的罢,他是。

乞丐 不愿死的时候,是不愿死的罢。苦的时候,是苦的罢。可是消失了苦,就换了死了。

女一 一秒的苦痛尚且受不住,却说是苦了两昼夜呢。多少难受呵。那时候,我还悠然的毫不知道呢。

乞丐 肉体的苦痛,不传给别人的肉体,是大可感谢的事哩。

女一 但也因此有了杀人的事。还有甚么比肉体的苦痛更讨厌的呢。

乞丐 ……

女一 便是他,对于十字架的苦痛,也还是忍耐不惯的呵。我是受一点轻伤都要哭的,痛呀痛呀的叫着。所以我不愿死,连想也不愿想的。然而他……

乞丐 人们遇到事实,没有法子,愿不愿都没有法子。

女一 人这个东西,多少不行呵。自己也以为不要死是不争气呢。人看死掉这件事,不能坦然,是不行的。

乞丐 这也不然。人应该总愿意活着,一有隙,便踏破了死,一直进去的。

女一 可是人们总须死掉呢。我,不愿意看见骸骨;然而我,要变骸骨的。可是人是可笑的东西呵。竟有拚命的爱着这个我的人,将我当作“不灭的人”的人呢。自然是恶作剧的东西罢。什么父母爱子女,男人爱女人,甚么要活着,不愿意死掉,要吃美味的东西,要穿好看的东西,要长的美,都是可笑的本能,自然的恶作剧罢了。这样小虫,做梦似的乱爬着为什么。这样小虫也要活罢,也怕死罢。有一时候,这虫便遇到异性罢。多可笑呢,这样的虫。这样的杀了,这虫也便结果了罢。人们也一样,只是会想些无谓的事,有点不同罢了。虫子也许会想,但自己的生活是错着呢,是没有错着呢,却没有想罢。自己一生的无意味,许没有想罢。便是伙伴被杀了,自己的子女被杀了,自己的男人失掉了,也都坦然罢。而且便即刻寻一个别的男的罢,这种虫豸是。

乞丐 刚才在这里的人,你不爱么?

女一 问这事做什么?

乞丐 爱着罢?

女一 你多少失礼呵。

乞丐 失礼就请原谅。

女一 得了我的爱便都要死的。说是怨鬼缠着我,这全是胡说罢。可是也说有恋着我,竟至死了的人呢。说要杀掉了为我所爱的人呢。我听到这事的时候,说请你杀罢。心里说,那有这样的事呢?没有的罢,可是也许会有呢。我,自己怕哩。

乞丐 没有的事。

女一 没有罢。但你知道?真知道么?也许是偶然的事,可是他竟死了。我还能行若无事么?

乞丐 偶然罢了,暗合罢了。

女一 却是一个犯忌的暗合哩。我,愿意死,但也还想活呢。

乞丐 那便活着就是了。

女一 可是也怕活着。我杀了两个男人了,虽然说并非我的罪。就是为我自杀的人,我也并没有翻弄了这人的心。这人只是自己恋着我,寄了几次书信罢了。虽说我并不回答,便和那人订了婚,也不能算是我的罪罢。虽说和那人高高兴兴的走着的时候,给这人看见了,也不能算是我的罪罢。这人恨了我,给我最后的书信,死了的时候,我是发怒的,是嘲笑的。到后来,每在梦里遇着这人,我便不愿意活着。我怕这人到这地步了,还对这人谢罪呢。但到醒来,却又嘲笑这人,说你要杀掉我最爱的人么,请你杀杀看呢。这相信有怨鬼,我很以为耻的。然而说是不缠我,却要缠着做我丈夫的人,那人究竟死了呢。这事和那件事,我自然以为全不相干的。可是一件犯忌的暗合哩。况且还有“有两次便有三次”的话。我虽然说没有罪,却也可以说是我杀了两个男人。倘若第三个也死了,即使单是暗合,和我全无关系,也很难堪的。那时我便成了被诅咒的人,连辩解都不能成立了。

乞丐 你的心绪我很明白。

女一 我怎么办才好呢?我全不知道了。我也觉得我的迷信是傻气;觉得归在运命交给我的男人的手中,或者就是我的运命。但这样一想,便觉得害怕。然而要放下这事,却又有点留恋了。到现在,甚而至于以为要避掉运命所给与的东西,是不行的事。可是这也许就是向着可怕的运命,走进一步呢。不能放下一边,也不能走进一边。也想活着,为了诅咒,嘲笑他一番;也想死了,对着兴旺的人的运命,祝福他一番呢。你以为那一边是对的?但你如果说出那一边对,我是要反对的。 (少停。) 你不知道罢,谁也不知道的。要在从前,有做比丘尼这一条路。可是我,做比丘尼是不肯的。我也想放下了那人的事。也想那人嫌憎我,但是,这也是谎罢了。我大约用情太过罢。

乞丐 (突然说,) 你的令妹是一个美丽的人哩。

女一 还是孩子罢。是蓓蕾呢。

乞丐 不不,是快开的花了。你的令妹也爱那人罢。

女一 没有这回事。

乞丐 令妹和那人是有做夫妇的运命的。

女一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乞丐 如果竟有,你喜欢么?

女一 喜欢的,为两人计,如果竟是有。但是不会有的。

乞丐 两人的幸福能救了你。

女一 说两人的幸福能救我么?

乞丐 你嫉妒两人的幸福么?象那自杀的男人一样。

女一 现在,不要提那男人的事了。为什么有恋爱的?如果单为了生孩子,恋爱是太阔气了,也太不经济了;只要情欲就满够了。无论什么男人都会生孩子的,定要执着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不是笑话么。但已经生成了,也是没有法的。然而又要放下这恋爱,不是笑话么?倘使一边不愿意,那自然是投法。然而我是被诅咒的人呢,不能说阔气的事的。都很阔气的生了来,这世上的种种事情,却总不能如意的罢。倘使如意,便不是这世上罢。这世界也太狭罢,倘为那要活着的种种东西设法。

乞丐 是的。所以孔子要贵礼。

女一 我,什么礼是烦厌的。然而在这世上,谁也该顾虑些就是了,从前那人是顾虑的。至于现在,倘使你的话当真,那就是妹子或是我。妹子是惯会顾虑的;便是恋爱正烧着,也还是顾虑,和我正相反的。顾虑呢,战斗呢?战斗起来,我一定得胜,妹子会很容易的罢休的,即使你的话都对。但也很愿意教伊喜欢呢。 (少停。) 如果我没有被诅咒。 (少停。) 什么嫉妒,不是更其可笑的事么。

乞丐 令妹来了。

(女二登场。乞丐又做看客。)

女一 你又来了么?

女二 本来母亲要来的,忽然来了客了。便教我再来看看。愁的很呢。你不要生气呵。

女一 给我看你的脸。你竟成了大人了。

女二 我,已经十八岁哩。

女一 你长的这样好看,倒是没有料到的。

女二 我,没有什么好看呵。

女一 你还没有觉到自己的好看呢。正以为你是孩子,却已到了年纪了,真是可笑的东西呵。什么时候,谁也没有留心,你已经成了大人了。

女二 这样看法,怕人呢。

女一 我的眼睛可怕么?我的脸可怕么?我的心可怕么?自然已经允许你牵引男人的心了。竭力的捉住高贵的男人的心罢。你一定喜欢着自己的美丽起来罢,在心底里;而且有种种空想罢,快乐的。

女二 我,凄凉呢。快乐的空想,没有允许我的。姊姊,不要舍掉我罢。我似乎感到这世界上,成了单身了。

女一 感到点“不为爱人所爱”罢。你在那里羡慕我罢。心里想,如果有我这样的性质,我这样的美,象我这样的人。

女二 是的,这样想的。

女一 而且也想,如果象我一样,为恋着的人所爱罢?你眼睛湿了呢。你小心紧闭着的心的门,隐隐的有欢喜的使者来访了。给他开门罢,开一点,谨慎着。

女二 姊姊也哭着呢。

女一 欢喜正等候着你呢。

女二 姊姊,不要舍掉我罢。

女一 你却要舍掉我哩。

女二 那有这事呢?姊姊不要哭。

女一 我没有哭。笑着呢。只是你不在那里哭么?

女二 我,姊姊是顶要紧的,你不要死。

女一 我如果死了,你该欢喜罢。

女二 说是什么?

女一 倘使我是你。

女二 姊姊的话,我不懂呢。

女一 欢喜的使者,要来访我的心的。看见开着的我的心,踌躇了,去访你的心了。你的心虽然很谨慎的关着,在里面却豫备的很美备,欢喜的使者便停在你的面前了,静静的叩你的门。

女二 姊姊的话,我不懂呢。

女一 你的门不要关的太紧罢,不要关出了欢喜的使者罢。顾虑是无用的;对我顾虑,尤其无用的。进了我的里面,这欢喜要变悲哀的。只有在你的里面,这欢喜是合式的。你有福气。不要忘了这姊姊的事罢。

女二 姊姊的话,我不懂呢。

女一 可是很舒服的在心里响应罢。你一面顾虑一面等候着的幸福,或者撞到自己这里来的希望,已经醒了罢。你真美呢。我很愿意看到你身体的少壮上,受着欢喜的光的时候呢。不知多少光彩哩。送给你这簪子罢,这簪于是欢喜的使者所喜欢的。这镜子也送你,这栉子也送你罢。欢喜的使者,都喜欢的。

女二 姊姊的话,我一些都不懂呢。

女一 你的心底里可是高兴着罢。哪,送你这个。

女二 不晓得怎么,有点吓人哩。

女一 这样不值钱的簪子,抛掉罢。这栉子也抛掉。 (弃去,) 还是这个合式呢。

女二 不晓是怎么,我有点怕哩。

女一 怕就给你这个,这该好罢。 (递与手枪。)

女二 多谢,姊姊多谢。 (要取手枪。)

女一 且住,还装着弹子呢。 (开枪,) 好,这就放心了。

女二 多谢,姊姊多谢。

女一 回去罢。拿了这个回去。

女二 是是,我回去。

女一 我也就回去的。

女二 还是早早的回来罢。

女一 好好。

(女二将退场,遇见男一,两个默着行礼。女二退场,走到看客这一边。)

男一 刚才听到手枪声音,真吃吓了。没有什么么?

女一 什么也没有。有点事叫你罢了。

男一 可是吃了惊呢。什么事?

女一 有想要叫你看的东西哩。

男一 是什么?快给我看,因为教人着急呢。

女一 你已经见过了。

男一 见过什么?

女一 妹子长得美丽了罢。

男一 是的,长得美丽了。

女一 料不到会长到这么美了罢。

男一 和你很相象的。

女一 是罢。虽然比起我来,是一种太有顾虑的美,可是只要看着,也就可以当作阿姊了。

男一 说要给我看的是什么?

女一 我的处女模样。

男一 你的处女模样?

女一 看见了妹子,没有这样想,没有留心簪子么?

男一 没有留心。

女一 不行的,你这人,只看着女人的脸的。我初次会见你的时候的簪子。妹子戴着呢。

男一 这是你刚才戴着的。

女一 将这个给了妹子了,什么都给了。

男一 这和我有什么相干呢。

女一 手枪也给了。

男一 你豫备活着了罢。

女一 活着的。

男一 多谢多谢。

女一 可是推测的太快,是不行的。我单是活着罢了,象死尸一样。

男一 只要活着,便又……

女一 便又什么呢?我只是作为妹子的姊姊活着,作为故去的丈夫的妻子活着罢了。我都明明白白知道的。

男一 知道什么?

女一 三个人的运命。

男一 怎的三个人? (少停。) 你误解了。你的令妹,我毫没有想到呢。

女一 你才误解哩。

男一 误解什么?

女一 你自己。

男一 你想错了些什么事罢。

女一 你死也可以?

男一 我已经不愿意死了。

女一 也想做事么?

男一 我现在只想着一件事。

女一 你是畜生。

男一 怎的是畜生?

女一 你如果是人,该怕运命的。人不怕运命,是不行的。

男一 我怕运命。

女一 要避被诅咒的运命么?

男一 要避的,但是。

女一 (抢着说,) 想求被祝福的运命么?

男一 求是想求的。……

女一 羞罢?!

男一 死了的人,原谅我的。

女一 还有一个死了的人,没有原谅呢。

男一 那样汉子的诅咒,能算什么呢?

女一 在我的里面,可是生了根的。

男一 掘出了这根,抛掉就是了。

女一 想抛掉,根却更深了。

男一 忘了罢。

女一 想忘却,愈加记得了,倘若那人没有死。

男一 这两个之间,没有关系。

女一 没有!以为没有,却是有了。以为有的,虽然并没有;以为没有,却是有了呢。

男一 这样想,是可怕的事。

女一 这可怕的事,已经缠住了我的运命了。你不要取了被咒的运命,却取那被祝的运命罢。这是人从自然借来的义务呢。对着运命,不要做冒险的事,这应该怕的。

男一 这么说,你又怎样呢?

女一 我么,谨慎着,并且等候着象耶稣这样的人出来。

男一 如果不出来呢?

女一 永远等候着。不能很谨慎的等着,便自暴自弃的等着,等候那能够修正“运命的失常”的人。

男一 自暴自弃的等着,不就可以么?

女一 但来做所爱的人的运命的障害,无论怎么说,是不肯的。我正在这里得到救济,所以等着的,人类都耐心等着。便是我也等着的。你看罢,那边过来的人。

(稍在以前的时候,乞丐与女二一同隐去。)

女一 是我的妹子,那是受了运命的祝福的。很谨慎的等候着要到来的东西的。那人的脸,只在清白人的心里,发生光彩罢。我为着快乐,从运命钻了出来。那个孩子,是正经的谨慎的孩子,正等候着受了祝福的运命到来呢。那孩子是一定能生好孩子的。我等候着这事哩。

男一 你真是空想家呵。

女一 我是仰慕着的,永远的平和。

男一 永远的平和,不教人类的命运失常的人们的平和,倘使这样的时代到了。

女一 我便喜欢的跳了。

男一 你真是空想家呵。

女一 你有力量,和现实扭结着。那人是做了牺牲了,我是被了诅咒了。妹子是有拿着感谢收取现实所给与的东西的资格的,愿你得胜罢,经过了被运命祝福的路。

男一 我只有很小的力,但只要运命肯祝福我。

(女二与乞丐登场。)

女二 姊姊,叫我什么事?

女一 我没有叫。

女二 原来,可是。这一位来通知的,说是姊姊叫了。

女一 原来,这么的。 (与乞丐照眼,) 不错,我叫了。想教你和这位做做朋友。因为你到了年纪了,不知道各样的事情,是不行的。两人握手罢。

女二 姊姊。

乞丐 运命失了常,还要复原。对于想要回复运命的失常的人,祝福呵。对于运命的失常的牺牲者,愿有神的爱呵,愿有人的爱呵。

(这时,以前的警察忽然出现,捉住乞丐。)

警察 这回逃不了啦。

乞丐 (回头与警察照面,) 哈哈,终于给捉住了。也不再逃哩。

警察 便是这么说,也决不疏忽的。 (将乞丐捆讫。)

男一 这人有什么罪呢?

警察 这村子里,乞丐,要饭的是禁止的。而且这乞丐,是有缉捕的命令的。

男一 命令的是谁呢?

警察 不知道是谁,从上头来的。

男一 你知这人是怎么样人么?这人也想着你们的事呢。

警察 这些事都不知道,也没有知道的必要。只要照命令做,就好了。

男一 那命令的内容,可曾想过么?

警察 没有想他的必要。

男一 你的职务是什么呢?

警察 保这世间的秩序,使良民得以安眠。

男一 给人们安眠的事,我们是尊敬的。然而这世间的秩序,是不正的。

警察 这些事和我们全不相干。

男一 你是保护着拿你做奴隶的东西哩。你为吃饭计,拣了这职业,我们固然同情你。

警察 我不要你同情。

男一 小心些,不要太做了站在错误的位置上的人类的拄杖罢。

警察 你也带着危险思想哩。你叫什么名字?

男一 不不,这却不必劳你着急的。可以放了这一位么?

警察 那可不行。

乞丐 你们不必管我罢。只要有人的地方,我都喜喜欢欢的走去,在那里正有生长我的心的空地呢。我无论遇着怎样生活,都不以为苦的。我的法律上的罪,不见得能久累我的自由。即使久累了,我也能忍耐:头里面有自由的。我不怕死,也看不出有怕死的必要。比我更没有准备的几百万人,正尝着最苦的死呢。我能在无论怎样的境遇上,自以为并非不幸的人并非败北的人这一点修养,是已经有了。我不能遇见你们和自由,是寂寞的。也许要被驱逐,离开这地方。但我不论走到那里,总该能寻出人的心罢。我感谢你们的爱,望你们成了被运命祝福的人。也愿你们时时想到这乞丐,从这里寻出一点什么美的东西来。这如果能够给你们多少安慰,便是我的感谢了。都保重身子罢。

众人 (带哭的声音,) 请先生也珍重,先生也珍重。决不忘了先生的事。想到先生,定会涌出力量来的。请保重罢。

乞丐 多谢,多谢。 (对警察说,) 劳你久候了。

(不识者和青年之外,都要退场,青年想跟去。)

不识者 你到这里来。

(青年略踌躇,但难于跟去,便站住。)

青年 诸君,再见,再见。

男人和女人 再见,再见。珍重,珍重。 (退场。)

不识者 你到这里来。

青年 是是。 (看着遗迹出了神,却要向反对方面退去。) (幕)

(一六,五,一十二,二十。)

第三幕

第一场 (冈上。)

(四十五六岁的画家正在作画。青年与不识者一同登场。)

青年 你不是B君么?

画家 是的,我是B。

青年 原来竟是B君,正想见一见面呢。

画家 你是谁呢?

青年 我叫A。

画家 就是做小说这一位么?

青年 做是做的。

画家 原来,我也正想见一见哩。

青年 你知道我的名字么?

画家 岂但知道,大作的书,都极喜欢看的。

青年 这当真么?

画家 没有假。这里就有你的书呢。 (从怀中取出书来给青年看。)

青年 承你看了么?

画家 而且很佩服的看了。

青年 这怕未必罢,这样无聊的东西。

画家 那里。很佩服的看着呢。这书的里面,确有好的东西的。失礼的很,请问几岁了。

青年 二十四了。二十四岁还只能做这样的东西,很幼稚的。

画家 你不是被谁说了幼稚。曾经生气么?

青年 这是对于这个人所谓幼稚的内容,有些不服气罢了。倘若说“有些好的地方,也还有幼稚的地方:此人的未来,因此还有希望,”我便没有什么不服。然而却用了无望的口气呢。

画家 你的里面,的确有好的东西。这东西长成之后,我想对于人类,你的著作不会无意义的。

青年 请不要说这样可怕的话。但只要力量能做的事,是想做的。

画家 下了一定成个气候的决心做去罢。下了自己不出来别人做不了的决心做去罢。

青年 看你的画,便很能觉到这意思。你不是也被人说过坏话么?

画家 还说着哩。但是,我相信自己的力量。知道我的事业,是将人类和运命打成一气的事。知道我是画家,我将美留在这世上。我教那在我画里感到我的精神的人的精神清净,而且增加勇气,而且给他慰安。我的美,我以为有这样力量。

青年 这是确乎有这样力量。有你生在这世上,我很感谢的。这次看见你作画,实在高兴的了不得呢。我的朋友,也都从你的画得了力量。人类能够有你,都夸耀感谢着的。

画家 你也能成这样的人哩,只要打定主意。

青年 请不要说这样可怕的事罢。我就要不知道怎样才好了。

画家 你已经抓到了自己的路,对着进去罢。什么也不怕的,单跟自己的良心进去罢。走邪路的所不知道的正确的路,你耐心着走罢。

青年 多谢。你对于这回的战争,什么意见呢?

画家 战争?请你不要提什么战争的事。这和我的事业有什么相干呢?我只要做我的事就好了。他们是他们。人类教我为人类作画,教我为活着的以及此后生来的人的魂灵作画,却没有教我研究战争。

青年 但是令郎……

画家 请你不要说起儿子的事。儿子是儿子,我是我。儿子死在战争里了,我却活着,——这样活着呢。活着的时候,无论别人怎么说,画笔是不肯放下的。

青年 听说令郎是一位很聪明的人呢。

画家 聪明也罢,胡涂也罢,死了的是死了。活着的可是不能不做活着的事。 (少停。) 其实这本书便是儿子的书,儿子极欢喜看你的著作的。

青年 这实在是不幸的事。出了无可挽救的事了,想来府上都很悲痛罢。

画家 他的母亲还一时发了狂,因为失了独养儿子呢。我可是没有失了气力。看这画罢,有衰减了力量的地方么?便是一点。

青年 一点也没有。

画家 是罢。失了儿子是悲惨的事,你们少年人不能知道的悲惨的事的。然而我并没有败。我活着的时候,总不肯死的。即使有热望我倒毙的东西,也不能使这东西满足的。即使我废了作画,儿子也不再还魂了。

青年 战争真是不得了呵。

画家 (发怒模样) 世间悲惨事尽多着呢。我可是只要作画就好了。

青年 如果到了你不能作画的时候呢?

画家 那时候又是那时候。但还在能画的时候,是要画的。

青年 不想去掉战争么?

画家 如果能去呢。然而画笔是不放的。因为我是靠着这个和自然说话,和人类说话的哩,精神的。

青年 作画以外,不想做别的事么?

画家 我是画家呵,并非社会改良家。是生成这样的人呵。

青年 对于现世,没有什么不平么?

画家 不平?没有不平,只有点不安罢了。我的画里没有显出这个么?从不安发出来的人类的爱?

青年 单是作画,没有觉得什么不足么?

画家 你以为我并非画家么?我不是无情的人。然而是画家。然而人却是人呢。倘不能读我的精神,便不懂我的画。你单想会见我的声名罢了。在正合谬误的定评的人里,搜寻正合定评的人,无论到那里,都寻不出的。

青年 我真实爱你的画,请不要疑心罢。

画家 你单爱着活在你的里面的歪斜的我罢了,没有爱着真的我。

青年 但是一看你的画,真觉得便触着你的精神哩。

画家 知道我的精神的,不会对我说儿子的事。

青年 冒犯得很,实在失礼了。 (沉默。)

画家 你爱我的儿子么?

青年 是的。听说的是一位好人。

画家 单是这样么?不不,我并不说单是这样,就不服了。那孩子是做了可哀的事,做了可惜的事。但是活着好呢,死掉好呢,在死了的人,都不知道了。全是一样的事。因为自然是再不虐待死了的人的。而且想做不朽事业的执着,自然也并没有赋给死了的人的。我们活着,所以要做的事没有做,便觉得过不去;可是死了的人,未必再想这样事情罢。老实说,我实在不想他死。只要是父母,谁都望孩子回来的。画了画,孩子也不来看了。我想如果孩子叫一声阿爹,竟回来了呵。 (含泪。) 请不要见笑,我并不想说酸心话。失了孩子的人们,不知道有多少,对于这样的人们,表同情罢了。无论怎样伤心,我总要做自己的事。胸口愈涨,也便愈要画。画算什么?恶魔这样说;生存算什么呢?恶魔这样说。我为儿子设想,也愿意这是事实哩。然而在活着的人,可是不同了。我是将我的心,活在这里的。在看画的人的心里活着,使看画的人活着,所以将这画送给人类的。送给寂寞的人的心,以及对于生存怀着不安的人们,对于生存怀着欢喜的人们的。我受了做这样赠品的命令,因此辛苦了二十多年了,画笔是不肯放下的。

青年 请不要放下罢。

画家 不放。任凭谁怎样说,总不放的。教我活着,将我放在能画的境遇里,便不能教我不作画。就是释迦、耶稣来禁止了,出了Savonarola (译者按十五世纪时意大利的改革家) 来烧弃了,我也有确信的。人类希望着。即使不为现世,也为人类。人类所要求的,不单是为现世做事的人,是要求各样的人的。我也是被要求的一个人,我不疑惑的。

青年 你真是幸福的人呵。

画家 我幸福么?所谓幸福,是怎样一回事?是死了孩子,还会作画的事么?

青年 就因为你能画出真为人类有功效的画。

画家 认真的比随便的幸福么?我的脸有点幸福么?

青年 我以为Rembrandt (译者按十七世纪荷兰画家) 是幸福的人。

画家 从第三者看来罢了。人在心里苦着的,是幸福么?

青年 但也有辛苦的功效呢。

画家 然则立刻感到辛苦的,比将辛苦含胡过去的还幸福了。

青年 你不是幸福么?

画家 幸福?我生来成了画家,并不以为不幸。我生成是天才,所以比别人多尝些过度的紧张,也不以为不幸,我也有感谢的地方。但到现在,知道了人在自然之前是平等的,做了不朽的事业没有,都一样的。

青年 可是受一世轻蔑,也难堪的呵。

画家 不然,无论怎样天才,都受一世轻蔑。

青年 然而一面也被崇拜哩。

画家 不然,无论怎样痴人,总有一面崇拜。

青年 这样事……

画家 但事实确是这样。

青年 然而存活着,对于自己的事业有确信,用了自己的事业存活自己的人,是幸福的。

画家 用自己的事业存活自己的人,这是幸福的。我的儿子,可是为了别人的事,杀了自己了。但到现在,在我的儿子都一样,固然无疑了。然而活着的时候,他也想做点什么事的,然而什么也没有做的死掉了。但到现在,也都一样了。

青年 照这样说,譬如令郎活着的时候,有人说令郎活着或死了都一样,便要杀了他,你又怎么办呢?

画家 如果儿子活着呢。然而儿子并不活着了。你真是很凶的触着了我的伤,触了这有了年纪的我的伤。

青年 请原谅罢,请原谅罢。

画家 一死之后,便一样了;但在活着的人,却不一样:这是自然的意思。所谓美哪,所谓魂哪,也是如此,一切都如此。我们决不能教死了的人喜欢或悲伤了。我常常想到儿子的事,觉得可怜。我想他受了伤,乱跳的时候,不知道怎样苦痛呢。临终的时候,不知道怎样口渴呢。我憾不得我的妻子亲手给他水喝,临死时候,憾不得亲在身旁。一样了,一样了,到了现在,都是一样的了。然而究竟有些遗憾,可也没有法。我想要对着儿子认错,却不知道怎样认才好。儿子同你差不多年纪,倘使见了你,一定高兴的。可是已经死了。一死之后,便一样了。象我这样人,是没有记念儿子的资格的了。儿子也没有要我记念的必要了。儿子是死了,然而我们却活着。即使寂寞,即使怎样,总是活着的。以后大约就会渐渐的不再想到儿子罢。我也就会死去罢。画些画做什么? (用力敲着图画。) 然而我是画家,我是活着的。然而儿子是不会还魂了。(哭,沉默,忽然抬头。)

画家 我虽说是哭,却请你不要见笑。没有失掉过孩子的人,不能知道我的心。我也知道遇到象我一般的事的人们,不下几万几十万呢。然而我总不能不记得自己的儿子。这样的遭遇,人们是还不能避的。然而遇到了这样事,要毫不介意,却很难的。象我这样,还要算善于决绝的人。至于妻子这等,还只哭着,说我太不记得儿子,儿子可怜哩。我见了伊的脸,便要一齐哭,同时也要笑了。便觉得不肯败北;男子的感,在胸中苏生过来。要硬做:觉得无论怎样想教我哭,我偏不哭,我偏不放我自己的事业。可是一个人的时候,我却哭了。当你到来之前,我实在独自哭着的。谁也不见的流着只有丧了亲生儿子的人才能知道的眼泪。在这世上,遇到这样事的人真多。我自从失了儿子,才觉得有许多人带着病,还失了儿子呢,实在吃惊了。心里想,他们竟还能活着哩。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事业了。以为万难忍受的事,这世上却到处都有,而且人们都不能不很谨慎的忍受。凡是笑的,可以当着众人笑;然而哭的人,却该躲避了,很谨慎的哭。哭丧脸是不能给人看的。我便想为尝着这样感觉的人出点力。这样的人真多,而且我现在,也被逼进了这队伙了。 (少停。) 失了孩子是可怕的事,失在战争上,实在更可怕。单是想也难堪的。但这却成了事实,正追袭着种种人。被袭的人不能不想尽方法照了身分,忍受这可怕的事。我不能不照画家这样忍受,照我这样忍受。我现在已经被勒令忍受了。我不想装丑态,但很想要独自尽量的哭哩。

青年 实在是的,实在是的。

画家 这样,就失陪罢。说我的儿子战死是名誉,高兴过的村长,从那边来了。再见罢。 (拿了画想退场。)

(村长登场。)

村长 (对着画家,) 多日没有见了。

画家 唔唔。

村长 画好了画么?给我瞻仰瞻仰罢。

画家 我得赶紧呢。

村长 其实是,我想对你讲几句话。

画家 什么?

村长 同你一样的事,轮到我自己身上了。

画家 令郎也受了征集了么?

村长 是的。

画家 原来,恭喜恭喜。

村长 请不要这样讽刺罢。父母的心是一样的。

画家 这才明白了我的心么?

村长 明白了,战争怕还要继续罢。

画家 怕要继续呢。

村长 想起来,你实在是不幸,虽然说是为国家。

画家 这是名誉的事呢。

村长 我也曾对着许多人,说过这是为国家,只要一想国家灭亡,我们将怎样,便送儿子去战争,也没有法子这些话的。

画家 我也是听的一个呢,现在成了一个说的人了。

村长 送儿子出去战争,我也并没有不服。可是送儿子去上战场的人的心,十分明白了。他的祖母和母亲都只是说不会死么不会死么的愁着。

画家 你该早已觉悟的罢,一直从前。

村长 请你不要这样报复罢。因为我以为我的心,只有你明白。

画家 这是明白的,可是有点以为自作自受的意思呢。我的儿子死了,你怎么说。不是板着一副全不管别人心情的脸孔,只说是名誉的事,是村庄的名誉,落葬仪式应该阔绰么?我这时候想,须你自己的儿子上了战场看才好哩。

村长 实在难怪的。这话不能大声说,我的儿子只有这一个象样,别的都不成的。

画家 我的家里,可是只有一个儿子。

村长 是呀。战争这种事,赶早没有了才好呢。

画家 在我呢,便是立刻没有,也嫌迟了一点了。然而战争呢,自然是最好莫如没有。

村长 为什么要有战争呵。

画家 不是为国家么?你不是这样对大家说么?大家后来都笑着,说拉了自己的儿子去试试才好呢。

村长 是罢。如果我的儿子出去战争,竟死了,大家怕要高兴罢。儿子真可怜。

画家 别人的儿子死了,谁来留心呢。嘴里虽说可惜,心里却畅快,以为便是活着,也只是一个不成器的东西哩。

村长 唉唉,大抵如此罢。

画家 我们大家,各不能有什么不服的。

村长 虽然确是不得已的事,战争可真真窘煞人了。

画家 你是主战论者呢。曾经说过若不战争便是国耻的。我听过你的演说,说是即使我们都死,也不可不战的。

村长 那时候却实在这样想。

画家 现在不这样想么?说是我们该为祖国效死的我们里面,生出例外来了。我们,但除了我家么?

村长 这却决不是这意思。

画家 现在的味道,牢牢记着罢。战争完结令郎活着回来以后,也将现在的味道,牢牢记着罢。

村长 如果儿子能够活着回来呢。……

画家 便要终身做主战论者么?又会有战争,又会拉走的呢。我的一个相识,前回的战争活了命,却死在这回战争里了。

村长 不要这样吓人呵。

画家 我说的是真事情。到现在,战争为什么,该已经切实明白了罢。

村长 现在,请不要这样窘人了。

画家 我并不因为想报仇,才这样说。可是以后,你不要再说空话才好。这村庄里的人每去战争,你总是首先高兴,叫着万岁万岁的。

村长 这单是想鼓舞他们罢了。

画家 可是我的儿子出征时候,你发出破锣似的声音叫万岁,现在还留在我的耳朵边呢。也不是使人舒服的声音哩。

村长 可也并没有坏意思。

画家 可是样子很高兴,毫不见你有一些同情呢。我并非因此便怨恨你。单觉得你那时的态度,总不免轻薄罢了。我们是不反对现在制度而活着的人,是承认现在制度的人,至少也是屈服于现在制度的人;所以这必然的结果的战争,也默认的,所以拖去了自己的儿子,也不得不承认的。因为既然承认别人的儿子出去战争,也就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儿子出去战争了。然而自己的儿子并不自告奋勇而拉去战争的事,却不愿别人代为喜欢:这是不很畅快的。到了现在,你也该明白了这意思罢。

村长 我明白了。

画家 人情没有什么两样的。我们实在没有趁风趁水赞美战争的资格。倘是自愿出战的人,自愿自己的儿子出战,真心以为只要为国家,便死了也立刻非战不可的人,或者还可以。但即使这种人,也该比战争尤爱平和的,况且不愿自己的儿子出战的人,却替别人和别人的儿子出战高兴,这事是断然不对的。他们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生活在真平和的资格,连累的做了人牺。我们应该教不必送自己和别人和自己所爱的人去做人牺的世界,早早出现。至于什么时候,我可不知道了。

村长 战争实在是早早没有了才好。我的儿子是很胆怯的,一匹鼠子尚旦不敢杀的,而且很怕死;听到雷声,便变了脸色发抖呢。

画家 就是我的儿子,也没有豫备青青年纪便死掉哩。你的儿子,却许会凯还的。

村长 要能这样,真不知道多少高兴哩。

画家 我的儿子可是永远不回来了。你说这是名誉,说是这村庄的名誉。名誉这句话,能否使我的儿子欢喜,我不知道,也不要知道;但是在现在的世间没有法这件事,却知道的。既然承认了现在的制度,从这制度产出的东西,我便除了默认以外,也没有别的方法,我是画家,不知道什么制度,我只知道将我的血。灌进画里去就是了。

村长 我很明白你的心。

画家 不不,还没有明白。要明白我的心,你的儿子也得死。

村长 我的儿子也未必有救哩。

画家 然而也许回来的。已经死掉的和还活着的,不能一概而论呢。

村长 你想什么时候才会没有战争。

画家 这还早的很罢。

村长 怎么办才会没有呢。

画家 这是我不知道,也不是我的事。总而言之,世间照现在这样下去,战争不会完,牺牲者也不会完。但问怎么办才好,我可不知道。在那边的少年只要肯想,也许能想罢。

村长 那少年。

画家 是的。

青年 我没有这样力量。

(此时汽车经过,满载着出征的军人。汽车虽然不见,却听到声音也听到欢呼的声音。)

画家 汽车来了。

村长 那些人也都上战场去的哩。

画家 摇着旗呢。

村长 喊些什么呢。

画家 异样的声音哩。

村长 孩子们都很高兴的叫着万岁似的。

画家 我的儿子也这样去的,可是不回来了。

村长 我的儿子,现在也正在这样去罢。

画家 这些里面,该有去了不再回来的人罢。

村长 也该有回来的罢。

画家 个个都以为自己能回来罢。

村长 可是总觉得异样罢。

画家 ……

村长 渐渐近来了。

画家 那声音,是异样的声音。那些人们,正对着祖国的山谷告别呢。在那些人们的眼中,这些山野,一定不是平时的情景哩。

村长 觉得异样哩。

(沉默。画家脱帽,合了眼,对着远处的汽车作似乎祝福模样。)

画家 你没有叫万岁罢。

村长 没有要叫的意思。

画家 这一端,你和我就是朋友。我明白你的心的。

村长 我真心同情于你。

(沉默。)

画家 竟听不到什么了。

村长 还留在耳边呢。

画家 同回村庄去罢。

村长 奉陪罢。

画家 (对青年,) 再会。

(青年恭敬默礼。画家村长退场。)

不识者 那边去罢。

青年 是。

(六,二六。)

第二场 (小小的神社前。)

(不识者 青年登场)

不识者 你想些什么?

青年 我的意思,有些以为要战的东西,便随意自己战去;然而将不愿战的人,都带上战场,是太甚的事了。各国既不教不愿战的人战争,到了须上战场,立刻战争的时候,便谁也没有,敌人和同人都没有,这样光景,正画出在脑里呢。而且以为能够如此的时代倘若一到,不知道怎样痛快哩。不愿战争的人,各国都轻蔑他,各国都不难将他枪毙,我以为未免有些不合理。倘使两边的本国都以为正在战争,两边的军队却互相握手,要好,说说笑笑,停了战争,只是悠然的玩着的时代一到,不知道怎样愉快哩。现在却暂时不行罢。但到了兵器更加发达,知道战争便必死,一面人智也更加长进,彼此明白了本心的时代一到,也就到了各各知道无意味的死是傻气,还不如打打猎,或者开一回竞技会,玩玩的时代了。我们这时代的人们,还如古人一样,没有真实感到无意味的事,不合理的事,可怕的事,不象人样的事。如果真从心底里感到了,大约许会想些什么好好的避掉战争的方法的。这样时代,赶快的来了才好呢。但照现在的制度,现在人们的我执,战争怕未必便会停止罢。做那牺牲者,实在是难堪的。但我想,只要不从国家的立脚地看事物,却从人类的立脚地看事物,各国的风俗和习惯,在或一程度调和了,各国的利害,也在或一程度调和了,不要专拿着我执做事的时代一到,战争也便会自己消灭了。但在以前,不先去掉各种不合理的事,是不行的。

不识者 什么是不合理的事?

青年 就是将人不当人的事,以及喜欢别人不幸的事;不怀好意,因为私欲心或恐怖不合理的迫压别人的事;夺了别人的独立和自由,当作奴隶的事;用暴力压服的事。总而言之,凡是将人当人以后便存立不住的怪物一般的东西,总须从这世间消灭了才好。

(向看客一面说,) 这是怎的?冈下不是来了许多人,对着我们这边看么?

不识者 这神社前面,现在正要演狂言 (译者按:狂言是日本的一种古剧) 呢。

青年 我们在这里,可以么?

不识者 坐在那边的树底下看罢。

青年 有甚么事?

不识者 是这社的祭赛。因为要纪念供在这社里的神,对于聚在这里的两国的人们,有怎样的功劳,所以演这狂言的。

青年 从那边过来的老人是谁?

不识者 那便是这里的神了。

(白髯的老人登场,坐在社前的石上。少顷,两边各现出一个异样装束的军使,用了一样的可笑的步调,走到老人面前。并来看见老人,两人照面,恭敬行礼。)

军使甲 好天气呵。

军使乙 真好天气呵。

军使甲 足下是从敌军过来的使者罢。

军使乙 足下也是从敌军过来的使者罢。

军使甲 恰巧遇见了。

军使乙 真是恰巧遇见了。

军使甲 足下为什么到这里来?

军使乙 倒要问足下为什么到这里来?

军使甲 足下先说。

军使乙 还是足下先说。

军使甲 既然这样,还是从我先说罢。是昨天的事。

军使乙 不错,是昨天的事。

军使甲 正要出战的时候。

军使乙 不错,正要出战的时候。

军使甲 来了一个阴阳家。

军使乙 不错,来了一个阴阳家。

军使甲 说要见见王,通知一件大事情。

军使乙 不错,不错。

军使甲 王说,通知我什么事呢。

军使乙 是如此的,全如此的。

军使甲 阴阳家便说道,请息了这回的战事罢。

军使乙 不错不错,一定如此。

军使甲 哼,两面一样罢。

军使乙 唔唔,两面一样呢。

军使甲 足下的王怎么说呢?

军使乙 说是无论怎样说,这回的战事是不能歇的。

军使甲 的确如此。于是阴阳家便说,既这样,你便是死了也不妨么?一战便两面的王都要死,却还能战么?

军使乙 不错,于是王说,性命是早已拚出的。

军使甲 阴阳家说,拚了命打仗为什么呢?

军使乙 王说,因为敌人可恶,攻来了。

军使甲 阴阳家说,倘使敌人停了战呢?

军使乙 王说,敌人是要进攻的。你是敌人的间谍哩。

军使甲 阴阳家说,这样愿意死么?这样愿意国乱,愿意妻子受辱杀身么?我是知道平和的路;才到这里的。说完,便默默的注视那站着的将士的脸了。那眼光多么尖。

军使乙 简直不象这世间的人了。

军使甲 他一个一个的指着说,你也要死的,你也要死的。

军使乙 而且说,其中的我,还要被残酷的虐杀哩。

军使甲 不错,说我也这样。这样一说,便是我也禁不住发抖了。

军使乙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般扫兴的事呵。

军使甲 不可怜百姓们么?成熟的田畴,蹂躏了也好么?可怜的孩子们,成了孤儿也好么?这样以后,得的是谁呢?

军使乙 大家默然了。

军使甲 女人孩子都哭了。

军使乙 王默默的想,阴阳家也默默的看着王的脸了。

军使甲 王说,到了现在,非战不可,我不怕死的。于是便要进兵了。

军使乙 阴阳家说,倘能够免了战争,两国都很和睦的互相帮助,两国便会太平无事的兴旺罢。不希望如此么?却还要大家相杀么?在转祸为福的目前,却说不怕祸,简直是呆话了。

军使甲 住口!王这样说。而且还教人捉这阴阳家。可是谁也不来捉他了。

军使乙 拿你祭旗,王这样说。然而一眨眼间,王的两只手拗上了。大家都嚷着,可是一点没有法。你听着,将我讲的话,从心里听着,你这呆子!明日的早晨,太阳将你的影从东南横到西北的时候,不要错过的派遣一个使者,这使者呢,须选那有一战便被残酷的虐杀的运命的人,教他到这山上。一定也有一个使者,从敌人派遣来的。

军使甲 正是呢。倘不然,要战就战罢。要抛掉你的生命,便抛了试试罢。不知道畏惧神明的东西呵。阴阳家这样说,悠然的消失了。整顿了战事的准备,我们的兵已经都在那山脚下。

军使乙 而且等候着我们的回话。

军使甲 我们怎么回话才好呢?

(老人起立,走近二人。)

老人 两位,来得好。

军使甲乙 (合,) 是。

老人 两个都回去,并且说,——战争能免是免的好。我们想将互杀改了互助;想将相憎改了相爱;想将记仇改了记恩;骂詈改了赞扬,仇敌改了朋友。大家有错便改了罢。倘若发怒,便原谅罢。我们是人,都不能没有缺点,然而有过便改了罢。倘能不战,我们便称你为人民的恩人,我们的生命的救主罢。这是神明所欢喜的。如果能够,两国便永远不背神明,永远传给子孙的不要再战罢。倘有商量,也用了平和的心商量罢,而且不要强勉做罢。我们做一个世界的平和的先驱,再不要以憎恶回报憎恶罢。——这样说罢。看呵,太阳明晃晃了,杀气也不升腾了。在今日里,可以不被杀却的幸运者呵,高兴着回去罢。你是能救自己和别人的使者哩。

军使甲乙 (合,) 是。

老人 那就回去,并且做个平和的使者。今天晚上,举行那生命扩大的祝贺罢。

军使甲乙 (合,) 是。 (退场。)

老人 (前进。) 田畴的五谷呵,欢喜罢,你可以不被糟蹋了。百姓们欢喜罢,你们是家财和生命都可以不必失掉了。看呵,那山间升腾的杀气突然消灭了,听到欢喜的歌了。地呵,你可以免被人血污染了。大气呵,你可以免被断末魔的叫唤伤你的心了。几千人得救了生命,几千妻子再得见丈夫和父亲的笑脸了。欢喜着,欢喜着,可爱的人们呵。你战争换到了平和,死亡换到了生命了。我也免听到断末魔的叫声,却听到和解的言语;免见到憎的心,却见到爱的心了。朗然的天地呵,欣幸这平和罢。小鸟呵,你该欣幸你不必受惊了。然而谁能知道我的欢喜呢?我无限的欢喜,我欢喜到几乎要哭呢。不要笑我流泪罢。我喜欢哩。我感谢哩。唉唉,神呵。

(老人立着默祷。幕。)

(六,二九。)

第三场 (平原。)

(青年被不识者引着登场,遇见朋友五六人。)

青年 啊,在意外的地方遇见了。

友 A么?你以前在那里?都寻你呢。

青年 在各处走呢。你们那里去?

友 因为有人来寻事,正要去闹事哩。

青年 和谁闹?

友 不是从来总是和下级学生这小子么?

青年 下级的小子又说了不安分的话么?

友 岂但说话,竟打了我们同级的加津了。

青年 怎的?

友 加津正说下级生的坏话,下级的小子们听到了,便生了气,打了。

青年 坏话谁都说,便是下级的东西,也常说我们级里的坏话。

友 的确。便是打了加津的时候,也说我们这一级是乏人,说是你被打了,即使气愤不过,无奈同级的小子全无用,帮不了忙,实在可怜哩。

青年 说这样话么?

友一 所以我们不能干休了。便在这平原上,要和下级的小子们闹一回。

友二 我们教认错,也不肯认。

友一 以前太忍耐,纵容到不成样子了。

青年 下级小子真妄呵,惩治一番才是。

友一 你也这样想么?和我们一起闹罢。

青年 你们被人打了,我能看着不动么?

友一 你肯加入,我们便放心多了。

(这时青年忽然觉着不识者,有些出惊。)

青年 然而争闹总是中止的好。

友一 何以?

青年 争闹之后,即使胜了他,也算什么呢?

友二 什么是算什么?你怎么忽然怕事了,想到了下级的利害东西了罢?

青年 这却不然。但反对战争的我,在理也不能赞成闹架。

友 闹架不是好事,便是我们也都知道。但是中止了看罢。他们说不定要怎样得意。这才即使被说是乏人,我们除了默着之外,没有别法了。

别的友 不错,要是被说了乏人还默着,不如死的好。

青年 你们的意思是死掉都可以么?

友二 这是男子汉的意气。能做到怎地,便只好怎么做去。因为不能吃一吓便退避了。

友一 况且下级这班东西多少傲慢。假使不理论,要遇到象加津一样的事的人,一定还有。因为下级的小子们是结了党的。只好现在便闹。说些道理已经不行了。

友二 不错。你不愿意闹,看着就是。因为即使我们被人打,你是决不会痛的。然而我们受了侮辱,却不能毫不介意哩。

友一 而且我们这边,已经决定争闹了。现在也罢休不得。

青年 你们的意思我明白。然而我总不能颂扬闹事。

友一 何消说呢。但不闹也未必一定比闹好。胆怯的不闹,也不是好事。

别的友 (合,) 不错不错。

友三 你不赞成全级的决议么?

青年 我以为对于争闹这件事,还有应该仔细想想的地方。

友一 没有工夫了。也没有想的必要。现就有男子受不住的侮辱哩。朋友被人打了,默着是不行的。

友四 一定的事。A君是空想家。强盗来杀的时候,倘象A君一样,须先想杀人是好事还是恶事,没有想完,早被杀掉了。

青年 可是加津说人坏话,也是错的。

友一 你先前不是说,下级的坏话谁都说过么?便是你,不也说的很多么?

青年 说过的。但若被打,我也以为应该,没有贰话。

友一 但被打的却不是自己呵。朋友打了,而且是当众受了侮辱的。

青年 便被说是乏人,不也可以么?

友四 你可以;我们却不是乏人,所以干休不得。况且不依全级的决议,有这样办法么?

青年 没有人反对么?

友一 都赞成了。

友二 还有什么赞成不赞成呢。朋友被打了,再不理论,不知道要被侮辱到怎样地步。因为挂上了乏人的牌号,是再也抬头不得的。

青年 便是被说是乏人,只要不理会他,不就好么?

友二 加津被人打了,你不理会?

青年 这是打的人不好;好的一面,不理会就是。

友一 你怎了?人家都说你便是撒了和下级争闹的种子的人呢。你先前演说,牵涉着下级,便是这回的远因呵。便说加津被打是托你的福,也都可以的。现在你却来消灭本级的锐气么?不是卑怯么?

青年 并非要来消灭锐气。

友一 想逃掉责任,不是卑怯么?

友四 的确卑怯。嘴里讲些大话,一到紧要关头的时候,腰就软了,这便是卑怯。

青年 卑怯?我并不比你们卑怯。

友二 但是不愿意受伤罢。

友一 你毫不管全级的名誉么?

青年 级的名誉,可以挣回来的别的方法多着呢。也可以在较好的事情上,表示并非乏人的。

友一 但现在,却不能这么说了。下级的小子们,也许立刻便到。到现在,还能说不要闹了,我们委实正如你们所说,都是乏人,情愿认错,请你们饶恕么?下级的小子们,说不定要怎样得意哩。想想也就够难受了;你不么?

青年 倘在平时,我也许同你们一样,愿意争闹一场。因为我想到下级的小子们,便心里不舒服的情形,并不亚于你们呢。然而现在,我被这一位带领着,恰恰看过许多事情来的。并且从心底里以为战争不是好事,想将在自己里面的产生战争的可能性,仔细研究一番,倘若做得到,便想将他去掉。这时候便遇见了你们了。我不说无聊的话,只是请不要争闹罢。我可以做和睦的使者。

友三 不行。你去就要被打;下级生里面,最恨的便是你呢。

青年 要打,打就是了。

友一 但你的意志,那边是不会明白的。你忽然被打了,我们也不能单睁着眼睛看。总之争闹是免不掉的了。你到这里来一会罢。

青年 可以。

(两人稍与众人离开。)

友一 我拜托你,不要反对这争闹了。好容易,这回我们的全级竟得了一致。照这气势,闹起来一定胜的。但是一说破坏一致的话,便挫了勇气,保不定下级的小子们会得胜了。总之这事已经免不得,所以还是望我们得胜的好。为朋友计,这一点事,也应该做罢。

青年 我苦痛呢,一想到这回的远因却在我的演说这件事上。但我总以为争闹是没有什么免不了的。

友一 真这样想么?你简直说出下级生的间谍一样的话来。

青年 你真这样想?

友一 由我看来,单觉得你只指望我们这一级败北罢了。

青年 那有这样道理呢。

友一 然而据事实,却是这样。因为好容易全级刚要一致做事的时候,你却冒昧羼入,要破坏这一致,挫了我们的勇气——教我们向下级认错哩。不要再开口了罢。倘再开口,我们便要将你当作敌人的间谍了。因为在这样紧要时候,被你折了锐气,是不了的。

青年 然而我总反对。

友一 要反对,反对就是。我们却是不睬你。

青年 众人里面,未必没有心里和我的意见相同的人罢。

友一 我就怕这事。

青年 不必勉强这类人去争闹,不很好么?

友一 这可不行。下级的小子们也都一致的。

(一个友人走来。)

一个友人 听说敌人便要到了。

友一 原来。你肯拚命打么?

一个友人 何消说得呢。与其受辱,不如死的好。

友一 (向青年,) 你便在这里站着罢。要是动一动,你可没有什么好处呵。

(友一走入众人队里,青年的同级生渐渐增加。)

友一 望见敌人了么?

友二 是的,从那边来了。

友一 多少人?

友二 说是一共三十人。

友一 有趣。豫备妥当了罢?

友四 唔唔,早妥当了。A怎么了呢?

友一 不理会他就是。

友四 都在发怒哩,说是毫无友情。虽然也不象竟至于此的人。

友一 被什么蛊惑了罢。

友四 都说他也许变了敌人的间谍了。或者从敌人的谁的妹子,听了些什么话了。

友一 那还不至于此罢。

友四 都想打哩。

友一 都想打,便打罢。因为本来是背了全级一致的东西哩。

友二 但也不至于打罢。

友四 不不,还是打好。一打便发生了勇气,都冒上杀气来了。

友一 多数决罢。赞成打A的人,请举手。举手这一面,少两个。

友四 你倘说不要打的人举手,便能得到五六人的多数决,早打了A,现在可是弄糟了。因为虽然未必要打,却也不至于举手,打不打都随便的人,可有五六个呢。

友一 你们无论如何,总须打胜。无论吃了怎样的苦,万不可降服。下级的傲慢模样,是天所不容的。正义是在我们这一面。我们的愤怒,也并非不正当的愤怒。下级的小子们,做了不该做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为学校计,他们是不可饶恕的人。在今天,你们须拂除了侮辱,表示我们同级的人们并非乏人才好。

(青年正注视着不识者,此时忽然说。)

青年 你们,究竟要打架么?打架胜了,有什么益处呢?

友一 住口!

青年 不能,我不能不说。你们竟不能忍一时之耻么?不知道争闹的结果,如何可怕么?不知道和解的欢喜么?

友四 你们或者任他胡说,我可忍耐不住了。 (友四走近青年,后面跟定五六个人,都注视青年,都愤怒。)

友四 你何以不去对下级生说,教他们不要争闹,却希望我们这面,干不了事呢?

青年 我讲的是真话。你们争闹之后,成了残废怎么好?砸着头,弄坏了脑怎么好?还不如忍了一时的耻辱,在永远之前取胜罢。

友一 (也走近青年,) 对不起你,现在你倘使还不闭口,我便要加制裁了。你还是保重自己的头罢。小心着自己被打罢。

(众人围住青年)

青年 无论怎么想,争闹总是傻气。便是胜了,也只留下些怨恨。受了一时愤怒的驱使,所做的事,一定有后悔的时候的。你们还是忍了一时的耻辱,打胜自己的天职的好。这是真胜利;这件事,便是人类也欢喜的。

友一 虽说是一时的耻辱,但听凭那下级生跋扈起来看看罢。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坏事,而且还要堕落了少年的精神。

友四 你的话,都理想的太过了。我们呢,看见下级小子,傲慢的侮辱我们,不承认我们的权利,愈打我们愈有得,我们却愈被打愈受损,不能只瞪着眼睛了。你也许能罢?但在我们里面的血却是不答应,这拳头不答应。

友二 A君,你以为到了此刻,我们还能向下级认错么?

友四 教我们无条件降服罢。你是……你是Love着下级生的妹子,所以不行。

青年 没有这事。

友一 敌人便要到,不必理会A了。有话说,后来再听罢。

友四 我就这样。

(四五人都打青年,青年默着。)

友三 差不多了就算罢。

友四 不问是谁,只要违反了级中的一致便得这样。

友一 走罢,闹去罢。

众友人 (合,) 走罢,走罢。敌人已经摆了阵了。

一个友人 下级的使者来了。

友一 带他到这里来。

(下级生的使者被带上。)

使者 我们不觉得有容受你们的要求,须对你们谢罪的理由。现在大家都在这里了。你们倘不撤回要求,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奉陪的。

友一 很好。便请你回去说,我们并不愿意争闹,但尤不愿意受侮辱。

使者 知道了。

友一 此后还给你们十分钟的犹豫时间;在这时间里,你们如果没有谢罪的意思,便不再犹豫了。我的表上,现在十点十分。一到十点二十分,便要闯到你们这边去的。请你这样说。

使者 知道了。 (取出时表,对准了时刻。) 刚过十点十分。

友一 是的。但倘若你们这面愿意早些闹,也都听便。

(青年走入队伙中间。)

青年 (对使者。) 你们这面,没有和解的意思么?

使者 如果你们这面不承认我们所做的事是十分正当,便没有和解的意思。

青年 你们这面也以为争闹是名誉么?

使者 你们以为怎样呢?

青年 我是不消说,不以为争闹是名誉。

友四 这不是你开口的时候。去罢,事完了便快回去。战场再见罢。

使者 再见。

许多友 再见。

青年 (对友一,) 你们不闹,总不舒服么?你们里面,没有欺了自己,怕着多数的人么?

友一 这样卑怯的人,一个也没有。

友四 你还不够打么?

友一 A!都杀气弥漫着呢,藏起来罢。我不骗你的。

青年 我也极愿意藏起来呢。但我总不觉得你们的争闹是正当的。

友一 这早知道了。但我们的血,没有你的血一般凉。不能单算计利害关系。

青年 以不正报不正,是不好的。

友三 但以沉默与卑怯迎不正,尤其不好哩。

友四 再说,又都要打了。倘若真打仗,你的头可要不见了,如果说这话。

友一 要知道不见了头,便再不能反对战争了。

青年 但在活着的时候,是要反对的。你们何以定要站在同敌人一样的位置,难道没有更美的地步么?

友四 乏人的地步,不是美的地步。

友一 是时候了。走罢。

众友人 走罢。

友一 都喝了水。

(都喝水。)

一个友人 敌人来了。

友一 走罢。

(都大叫疾走。青年目送众人,默默的站着。)

不识者 寂寞么?

青年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两面的人混乱着,互相追赶,相打,相扭结。在青年的面前,友三被下级生摔倒,按着打。)

友三 A君帮一手。

(青年默默的看。)

友三 我到了这地步,你也毫不帮忙?对于我没有友情么?

青年 不不;我不愿加入争闹里去。

(下级生要扼友三的咽喉。)

青年 咽喉可是扼不得呵。

一个下级生 什么?局外的也来开口。

(友四走来。)

友四 A做什么,看朋友被人打么?

(突然推开了下级生,便打:下级生逃去。)

友三 多谢。你救了我了,你真是救命的恩人。这恩一世都忘不掉。

友四 什么话,朋友相帮,不是彼此的事么?走罢,他们正都苦战哩。

友三 (回顾青年,) 记着罢。

(青年苦闷。友四苦斗恶战,本级形势转盛。下级生拔刀。)

众友人 不要动刀,不要动刀;卑怯呵。

一个下级生 什么?要命的便逃罢。 (砍进。)

(有喊痛的。都拔刀。)

青年 不要动刀,不要动刀,不要动刀。

(刀口相斫,棍棒相击,有倒地的人。青年时时看着不识者,只是默默的看;也有呻吟的人,远远地听到手枪声。不一会,许多友人逃来,一个拿手枪的人在后追赶,后面又跟着下级生。)

拿手枪人 要命便投降罢,投降罢。

一个友人 谁投降?

(正要反抗,被手枪击毙。接连如此者两三人。)

下级生们 不必管他。都打杀罢,打杀罢。

(此时乱发手枪,三四人大叫“打着了”,或负伤,或死去。青年觉得不识者也拿着手枪,便默默的取过来,打杀了拿手枪的人。)

青年 并不想打死的,但是杀人太多了,看不下去,这才打死的。不回手的都不杀,放心罢。

(从死人手里抢过手枪。)

下级生们 什么?你是朋友的血仇!

青年 走近便死。跑罢,跑罢,逃跑便不杀了。

下级生们 要杀就杀,要杀就杀。

(八九人抖抖的围住青年,仍复前进。有人掷了石子;正中青年额上,流出血来。都想逼近。)

青年 这可不饶了。

(开枪:一人倒地。此时青年的肩头被一人砍伤,也倒地。众人都砍青年;夺了手枪,逃去。四围忽然寂静,青年躺着。)

不识者 哙,起来罢。

(青年睁眼,向各处看。)

青年 刚才的是梦么?

不识者 你这样,还是爱平和的么?非战论者么?

(青年仿佛梦醒模样,跪在不识者面前。)

青年 宽恕我罢。 (幕。)

(一九一六,八,二〇——二一。)

第四幕 (戏棚。)

青年 这里有什么?

不识者 这里有乡下戏剧哩。

青年 真小戏棚呵。不几乎没一个看客么?

不识者 并不有趣,所以不来的罢。

青年 这样无聊的戏么?

不识者 仿佛是的。

青年 这样东西,便是看了也无聊罢。

不识者 也不一定;怎么样地方藏着怎么样人,都料不到的。

青年 但是这样戏棚,未必能做高尚的戏罢。总不过日本的东西罢。我现在没有看这样东西的工夫呢。

不识者 且住且住,不要性急罢。

青年 我要静静的想各样事情哩。

不识者 思想的事,回了家再说。现在还是看了能见的好。

青年 铃响了。就要开幕罢。看客这么少,做的一面也振不起精神罢。

(粗拙的幕开处,内有黑幕,前面站着滑稽装束的神和恶魔。)

神 哼,你说要杀尽世人给我看么?这可不能。无论怎样可怕的病,怎样的天灾,凡是你的手头的行贩货,总灭亡不了人们的。

恶魔 很好。你说一定不能么?我并不要借重那病和天灾的手。只要在人的头里,下一两粒种子,就够了。

神 哼,你倒总是看不起人们哩。将亚当和夏娃赶出乐园的虽然是你,人类却进步,没有退步呢。诺亚的洪水时候,你想淹死诺亚,可是终于没有死。说要教约百堕落,你也终于不能教约百堕落。你的事业,一时虽然兴旺,终究却只是我利市。为你自己计还不如适可而止罢。

恶魔 以前坏了几回事,就因为太看错了人了。释伽和耶稣出世时候,我也很着急,可是终于没有什么事。只有以为生出这样的人们来便可放心的你,才是恭喜的神明哩!看着罢。这回要劳你吓破胆子了。

神 想吓破胆,试试看罢。只是你不要“将费力赚了乏力”显出哭丧相才好。我可是要去睡午觉了。 (退场。)

恶魔 傻子走了。看着罢,要给撒上容易寄生在爱国心里的霉菌哩。

(从藏着的袋中,抓出种子,作散布模样。) 这够了,这够了。国家和国家就要闹架了。我便在其间做一个谋士,两面都点火。有趣呵,有趣呵。 (退场。)

(黑幕收去。德大登场,想着些什么事。恶魔便出现。)

恶魔 这不是德大兄么?想什么呢?

德大 舍间军队太少,有些为难哩。现在正要想一个容易简便却能招集许多军队的法子。

恶魔 怎么一点事,也值得想么?只要将一定年纪的人,一齐叫来,尽量的挑取了要用的人就是了。这就好。

德大 这样巧事,当真能做么?

恶魔 有什么不能做,只要说“为国家”就是。如果有不听说话的东西,也不打紧,只说是“国贼,”抓进监狱里去就是了。造出了这种规则,谁也不敢说不服的。这么一办,你的国便是世界中第一强国了;你也可以做如心如意的事了。

德大 真不错,教了我好法子了。若说“为国家,”便谁也不会反对的。如果竟有,便立了法律,将这种不念国家,亡国性的东西,都关到监狱里去。如果还不行,便杀掉也可以。因为这种不顾本国的东西,是没有放他活着的必要的。

恶魔 委实不错,委实不错;这种东西不是人呢。喜欢亡国的奴才,你的国里不会有的。不喜欢本国富强的东西,你的国里也不会有的。立刻实行罢。

德大 这便实行去;不必明天,就是今天实行去。别国的小子们,怕都羡慕罢。这样的好方法,倘被人学了样,虽然也不妙,但我这一面,回去之后,总便立刻召集大众,教他们实行就是了。此后再有好的法子,还要请你赐教哩。

恶魔 很愿意教。我最爱你的国;因为是第一个门生呢。

德大 拜托拜托。时光要紧,就此失陪了。他们听到这样好方法,都该吃惊罢。 (退场。)

恶魔 高高兴兴的走了。以后便都要学样;因为不学样的国,是要亡的。这样办,说不愿战争的小子们,在这世上便活不成了;想活在这世上的小子们而且身体好好的小子们;便不能不上战场了。我还要教他们发明好兵器。不愿去战争的小子们都死,去战争的小子们也都死。便是在我,不也得算一条好计算么?早都来了呵。

(俄大、法大登场。奥大、意大、英大、日大跟着登场。)

俄大 哙,法大。

法大 什么?

俄大 听到了没有?

法大 什么事?

俄大 就是邻舍的德大,想出了希奇法子的事。

法大 听到了。总是想些讨厌的方法罢了。

俄大 然而一不小心,却危险哩。

法大 不错。这样简便容易的造出许多军队,实在当不住。要是不小心,大家的国度可真险了。

俄大 是呵。还是学样罢。

法大 学样却也不甘心哩。

俄大 不学样,危险呢。

法大 因为国家一亡便不得了,所以要学样么?

奥大 你怎样呢,意大?德大兄的法子,听说法大和俄大都要学,这么一来,大约我们也得学罢。

意大 自然要学的。当初一听,虽然似乎是奇怪方法,免不得发笑,但越想越觉得是好法子了。

奥大 这就因为是毫无破绽的德大的方法阿。但是实在想出了意外的事了。

法大 英大兄,国民都有当兵的义务这新发明,你也实行一回,怎么样?

英大 多谢你关切。但我还是算了罢。因为叫不愿意当兵的人们当兵,将不愿意战争的人们赶出去战争,都不很好的。因为我们这里,是尊重自由的。做出这样事来,大家都不见得会答应,而且对绅士加些强迫,也是不很舒服的。

法大 这固然也不错,但在德大想出了那样方法的现在,已经不是讲这样道理的时候了。你这边也还是一定采用了这法子好罢。

英大 可是我这边,不愿意学德大哩。到了最要紧的年纪,便唤去当兵,无论对谁,都不是好事。只要勤勤恳恳的各做自己的事业,就很好了。只要愿意做了军人为祖国打仗的人,做了军人,我的国家便满够安稳了。一到时候,都会高高兴兴的为我的国家出力的。若说强迫,倒反轻蔑了我国的人们的爱国心了。

俄大 这也好罢。因为你的国和德大的国,还隔着一道海呢。然而我们,都不能说这等话。我们也明知道这事并不很好,但也没有别的法子了。还是再见罢,再见再见。法大兄,一起走罢。

法大 好好,一起走罢。英大兄,再会。

英大 再会再会。

奥大 我辈也走罢,

意大 走罢。诸位,再见。

众 再见。

(英大和日大之外,都退场。)

日大 英大兄,德大的法子,是什么意思呢?

英大 想出了一件傻事罢了。就是将已经到了一定的年龄的人们,都叫到官署里,脱得精赤条条的检查了身体,将身体好的人们,随着要多少兵,便拿去多少就是了。

日大 能这样办么?

英大 这很容易办。因为不依的人,只要罚就是;无论怎样的罚,都可随意制定的。总而言之,不外乎用了德大式,想出了一个能够很容易的造成许多好军队的法子罢了。这真真胡闹,简直毫没有替捉去当兵的人们想一想。这意见,才真象不爱人民冷酷小气的德大的意见哩。我这一边,却不能做这种不合人情的事,所以不做的。

日大 这样一回事么?

英大 我也还是走罢。那么就再会。 (退场。)

日大 再会。

(日大想着事,恶魔近前。)

恶魔 日大兄,想什么?

日大 正想着我的国度,怎么办才好。

恶魔 你不象有钱,除了学德大之外,怕没有别的法子罢。要不然,你的国怕会倒哩。可是学了德大,造起军队来试试罢。你的国便是东洋第一的国;在亚细亚洲,只有你的国是阔气的国。而且全世界都要害怕。会挨进第一等强国的队伙里面去呢。

日大 真的么?

恶魔 自然是真的。那时朝大的国便是你的,支大须看你的脸色,俄大惧惮你,也怕敢伸出手来了。

日大 这真的么?

恶魔 自然是真的。

日大 既如此,便学德大罢。

恶魔 实在只有学这样一条法子。

日大 不知怎的,仿佛已经得了全世界似的,喜欢的无可开交了。就失陪罢。再见。 (退场。)

恶魔 (目送着,) 听说倒是一个很能办事的小子。上了当哩。英大这小子,胆敢说些费话,现在也要教他学德大去。怎的?德大又来了。

(德大登场。)

恶魔 怎么了?

德大 承你的情,教给我好法子。现在法大、俄大,都学着做哩。要是这样,好一个新发明,也就无用了。

恶魔 你放心罢。你的头很聪明,只要想出些好兵器就是;并且瞒着敌人,多练些军队就是。即使略略加些租税,也未必便有人叫苦。须得用点手段,在不至于叫苦的程度上,渐渐的加多租税,用到军备里去。这么办,便毫不妨事了。俄大虽然魁梧,却是很笨,不要紧的;法大固然性急,然而有点过于文明了,也不要紧的。打起精神做去罢。

德大 你实在是我的老师。听了你的话,便仿佛世界是自己的东西一样了。

恶魔 这很的确。只要专心致志,你想怎样,世界一定便怎样。

德大 早能够如此才好。

恶魔 不添造军舰,也不行的。殖民地也不要赶不上英大呵。

德大 英大这小子。我肯赶不上他么!

恶魔 然而最可怕的却是英大哩。

德大 我也这样想。

恶魔 切实的干罢。

德大 干去,竭力的干去。

恶魔 这是你的事,总该不至于失著的。倘不多设些工厂,夺了英大的富力,怕英大还要大造军舰哩。

德大 是呵,这也去竭力办。请你看着罢。

恶魔 我专等好消息呢。

德大 那便立刻去竭力的制造军舰罢。

恶魔 这才好。

德大 那便失陪了。

恶魔 再会。再来罢。

德大 多谢。再见。 (退场。)

恶魔 如何,我的手段?很有趣的办下去了。 (坐在石上,) 有点乏了,睡一刻罢。 (刚入睡, 忽然又张开眼。) 又谁来了似的。英大罢?一定是的;究竟是的。有些张皇着呢。

(英大登场。)

恶魔 英大兄,怎了?

英大 德大这小子造起许多军舰来了;大约想要收拾我的国罢。

恶魔 这是一定的事。德大在世界上,最怕你的国,最嫌你的国哩。不小心就会上当。因为德大是执念很深的呵。

英大 我正因此着急呢。大约还没有什么要紧,然而不小心也不行。

恶魔 这何消说得呢。但是教给你一条好法子。德大这野心家,法大和俄大也都怕;你便引诱了他们,三个人同盟起来就是。这样办,便是德大,也就不能出手了。

英大 实在不错。赶快同盟罢。 (少停。) 但我和俄大同盟,虽然也好,俄大在西方放了心,在东方就容易出手了。我也有些放心不下哩。

恶魔 然而那个是那个,这个是这个呵。为挤德大,要用俄大;为挤俄大,也未必便没有别的好法子罢。

英大 懂了。你的意思,是说要教俄大不能向东方伸张,便和那日大同盟,利用他就好罢。

恶魔 是的,真聪明,不愧是你。

英大 这样,我就放了心了。我一直从前,早看上了日大,现在顺便给他高兴高兴;那小子一定当作光荣,要竭尽忠勤的。

恶魔 而且增加军舰的事,也千万怠慢不得。

英大 这自然。

恶魔 尽心竭力,极周到的办罢。

英大 自然,极周到的办去。

恶魔 好好的办罢。

英大 多谢。竭力的好好的做就是了。再见罢。

恶魔 再见。

(英大退场。)

恶魔 真忙呵,睡觉的闲空都没有了。

(法大、俄大登场。)

法大 英大到你这里谈过事没有?

俄大 谈过了。

法大 怎么办?

俄大 想答应他;因为德大近时,只是敷铁路,立工厂,扩张军备呢。

法大 是的,倘使不理会,实在危险,如果三国同盟了,该可以忌惮一点罢。

恶魔 法大兄,实在不错。德大的野心,是在奄有世界哩。不小心,你的国要给收拾的。

法大 这样么?还要收拾,可是难受了。既如此,还是三国同盟好罢。

恶魔 自然。海里有英大,后面有俄大,你的国也就放心了。

法大 既这样,我就答应英大的话。

俄大 我也便答应罢。这才有点放心了。

恶魔 而且士大和日大这一面也可以伸出手去了。

俄大 是的。听说日大这小子,还学着德大的样呢。

恶魔 学了学了。因为这小东西,到是大野心家哩。

俄大 这大意不得呵。

恶魔 怎么大意得呢。

法大 这就失陪了。

俄大 以后再见,我还要和这一位说几句话。

法大 那就以后再见,再会。 (退场。)

俄大 再会。 (对恶魔。) 日大是这样可怕的国么?

恶魔 是的,是东方第一个野心家哩。你看,练兵的法子,教育的法子,兵器的改良,都不下于你的国;况且英大又暗地里推着他,正想要利用日大呢。小心点罢。

俄大 英大么?

恶魔 正是正是,要知道英大是靠不住的。

俄大 这却是的。

恶魔 所以我通知你,倘不趁没有和英大结党之前,挤倒了日大,是危险的。

俄大 那便立刻办罢。

恶魔 愈早愈好;而且须想法子,使交通万分便利才是。

俄大 不错。再见罢。

恶魔 再见。须得切切实实的办去呵。

(俄大退场。)

恶魔 哈,一下子,便教俄大和日大闹架么?大闹倒也未必,总该可以杀掉十万以上的壮丁罢了;便教几十万的人们都别了他最爱的人罢。来了,日大。这小子得意的很哩。

(日大登场。)

恶魔 怎了?

日大 刚才英大来说,要我同盟。

恶魔 同盟了么?

日大 唔唔,不消说,同盟了。从此别的国都不敢看不起我的国了。

恶魔 小心着英大罢。

日大 唔唔,英大想利用了我,别有所得,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我这一面,也无非想利用了英大,别有所得,所以反正是一样的事。我虽然摆着一副被人利用了也冥然罔觉的脸相,却究竟不是傻子,所以英大何以要和我同盟的缘故,是明白的。请放心罢。

恶魔 这才好。被人利用,却精通利用的神髓,在这世上是得胜的。

日大 不错。深知道这神髓的。人民们不明白,我却知道。国和国的关系,总只是一个互相利用。那里有什么正义呢?昨天的敌人,今天的朋友;今天的朋友,明天的敌人:信不得,靠不住的。只有尽量的利用罢了。

恶魔 但最要紧的是实力呵。

日大 实在不错,所以正在竭力的用那富国强兵主义哩。请放心罢。

恶魔 听了这些事,我也放心了。有了这样的觉悟,便和英大同盟,也就可以了。但竭力扩张军备这件事,一刻也忘记不得。因为你的国正在可怕的位置,但也是有趣的位置哩,只要有实力。

日大 多谢你的忠告。我想到自己的地步和位置,也就涌出力量来。我以为愈有祸患,便愈可以显出自己的力量请你看。

恶魔 然而也须小心。因为一吹着文明的风,人们便要舍不得性命了。

日大 真不错,我正也暗暗地着急。幸而健全的爱国的分子还很多,不妨事的。但总得小心着。我正想竭力的教我国的人们的心,都专为我延烧呢。

恶魔 这比什么事都紧要。没有这决心便是亡国。因为许多猛兽一样的东西正在徘徊,等着机会呵。

日大 不错,实在大意不得。这就失陪罢。

恶魔 且慢且慢,还有事情通知你,小心着俄大罢。

日大 留神着的。

恶魔 此刻办才好;倘不早办,俄大的军备就完整了。

日大 赶快办去。再会。

恶魔 再会。

(日大退场。)

恶魔 呵,德大又来了;很慌张哩。

(德大登场。)

恶魔 怎了,德大?

德大 英大这小子,和俄大、法大同盟了想灭我的国哩。怎么办才好?

恶魔 这除了和奥大、意大同盟之外,没有法子。这么办,更得了平均了。

德大 真是的,这样办罢。

恶魔 但也大意不得。海军还该振兴呢。陆军这一面,倒也很整顿了;铁路和兵器,也都办的周到罢?

德大 都在周到的办,不如此,便危险的。英大多少狡猾,实在大意不得。现在便和奥大、意大商量去罢。

恶魔 正好,那两个都来了。

德大 这来的真凑巧呵。

(奥大、意大登场。)

德大 恰巧遇见了,我正想到你那里去哩。

奥大 原来,我也正要会你呢。

德大 为什么?

意大 没有知道么?英大已经和俄大、法大同盟了的事。

德大 不知道还了得;实在就为了这事,要会你们。

意大 原来,我们也为这事,正在寻你呢。

德大 你们什么意思?

奥大 就是只要我们也同盟了就是了。

意大 要不然,他们三个同盟了,我们便抬头不得哩。

德大 是的,我也这样想。赶快同盟罢。大家都去扩张了军备,不要输与他们。大家立起同盟的誓来罢。

(拔了剑立誓。)

德大 这就稳了,不必怕英大和法大、俄大了。

恶魔 然而若不设法,教军备没有逊色,是不行的。

德大 这不错,便到那边商量军备的事去罢。

(三人退场。)

恶魔 有趣起来了。呀,神来了,似乎愁着哩。

(神登场。)

恶魔 如何,我的手段!

神 日大和俄大开始战争了。你该高兴罢?

恶魔 那里话,那些事情,还不能算我的事业的开端。此后正要将我的事业给你看哩。

神 教给了征兵的法子了罢?

恶魔 教给了,好意见罢?

神 正象你的意见罢了。

恶魔 怎样,不很高兴罢?

神 不不,这么一点事,没有什么的。

恶魔 俄大和日大,都只叫着你的大名呢。

神 他们是将你当作我了。

恶魔 教谁胜呢?

神 不管他就是。

恶魔 你好冷淡呵。

神 应该给与人们的东西,我都给了,以后任便。

恶魔 死的很多哩。

神 然而人类,生长是总要生长。你的事业,不过做我的衬垫罢了。

恶魔 然而个人不也可怜么?

神 我不是人,所以没有所谓可怜这类感情。人们不设法,是人们的罪,我只要做了我的事就够了。

恶魔 你说,该给人们的东西,全都给了;然而教我说,却只觉得你没有将人们造得完全,单是造的傻气。我略一煽动,便将最要紧的性命,都看成尘芥一样了。

神 我没有将人们造得完全。我单撒了一粒种子;要看这种子落在地上,怎样变化。要看种种东西生来之后,想要生存的情形。只是这样就好了。看此后的人们将地上弄成怎样,是我的慰藉。人们成了完全无缺的东西太早了,我不很喜欢。但到达完全的地步之前,人们便灭尽,我也不喜欢的。

恶魔 我却要灭尽他们请你看哩。要不然,便赶他们到邪路上,教他们陷在无可奈何的境地。教人们只以为活着比死去还苦,只以为活着的事是无意味,单是可怕,于是教他们自灭给你看。

神 倘你能够,试试就是。倘你能将人仉对于我的爱和信仰,加些损伤,切成两段,切一回试试就是。我还没有将人们造的这样脆呢。

恶魔 好,看着罢。

神 默默的看着。

恶魔 竟是日大这一边利害哩;仿佛还没有知道性命的可惜似的。大家都说为本国战争,却又有战到本国人一个不留的气势哩。好笑话呵。给与了这种本能,做甚么的?

神 倘没有给与这种本能,人们怕早不愿活着了。造成是胡胡涂涂,造成是傻气不以为傻气,人们才能活到这地步哩。

恶魔 但看他们到现在还没有除掉这种根性,也未免太傻了。这一节,你也该后悔罢。请你看着,这本能便是灭亡人类的关键。我已经确有把握了。

神 你的脑简单呢。人们却不会这样的合你意思呵。又要睡觉了,躺一会罢。 (退场。)

恶魔 真会睡呵,这小子,我可也太忙。日大来了。

(日大登场。)

日大 如何?托你的福,大概是胜的。

恶魔 好好的干罢,一定是你胜。金钱和人民,以后总有法想的。世界出了惊看着你;惊叹着;看起了你哩;怕了你哩;从前看你不起的东西,也佩服你了。干的好,以后也发狂变死的干去罢。

日大 一定干。我国的人们,为了国家是不怕死的。人们多的很,简直太多了,所以便是死掉一些,也不妨事的。只是近来颇有些危险思想流行起来了,却也有点可虑呢。

恶魔 这种东西,不必顾虑的。以为可虑,只要抓进监狱里就是。

日大 正在这样办呢。

恶魔 还不行,杀掉就是。用你的力量,要做什么便什么都能做到,何必这样的怕几个空想家,还是拚命战争要紧。只要国家的意气增高了,胜利便是你的了。神曾说,他在你这一边呢。

日大 是罢,觉得是天佑的事真多哩。

恶魔 这就对了。总之切实办罢。这正是亡国和跳上一等国的分界线呵。

日大 感激的很,这就告辞了。

恶魔 再见。我望着你得胜。

日大 多谢。再见。 (退场。)

恶魔 再见。得意着呢。这得意可是真有用处,东洋只要有这一个小子,就尽够了,假使这小子不强,我实在也就为难了。阿呀,俄大到了,怒得不寻常哩。

(俄大登场。)

恶魔 怎么了,俄大?

俄大 小子们的不要命。真窘了人了。无论威吓,无论什么,都不以为意的。因为所谓性命可惜这件事,还是全没有知道哩。

恶魔 这也未必罢。

俄大 而且内部也似乎要骚扰;真也窘人。这样黄色的小东西,本该不会输给他,但他不要命,所以为难了。大约还有英大暗地里推着罢?那小子本该是这边的帮手,但见我向东洋方面伸出手去,仿佛不很喜欢哩。

恶魔 先前已经说过,那小子是靠不住的。可是军舰还须多派;便将日大的军舰赶掉就是了。这样办,日大也便什么事都不能做了。

俄大 然而派军舰也为难。

恶魔 已经不是讲这样话的时候了罢。在东方就要伸手不得哩。

俄大 冒险一回罢。

恶魔 这才对。

俄大 你既然这样说,那就办罢。再会。

恶魔 就走么?

俄大 赶快派了军舰吓日大去。不将那得意的鼻子折了,是放心不下的。再见。 (退场。)

恶魔 谁胜谁败,都好的。只要人们死的多,我就高兴。都听了我的话,拚命的扩张着军备哩。只要大家的竞争心和敌忾心,越发加添速度就成了。我也休息一会罢。先起一回地震消消闲才好。 (摇动树木) 至少也得死掉二三千罢。其次还不如撒一点病毒。但这些事,也不很有趣。须得人们的精神从里面萎缩了;人们的精神进了邪路,绝望了;神这小子才吃惊罢。至于这小子的自负,实在奈何不得。总须按倒一回才好。现在便要按倒哩。用了人们的力,灭亡人们。这样一来,小子该吃惊了。赌的事是我胜利了。布置已经有点定局,姑且睡觉罢。阿呀。还大意不得哩。 (望见了什么似的。) 俄大的船出来了。阿呀,渐渐的弯过去了。虽然这样慢,在人们的力量,却总要算全力了罢。他还不知道日大的船在那里呢。阿呀阿呀,愈走愈近了;有趣呵,就要遇到日大的船了;哈,打了。俄大的船糟了,日大一定得意罢。虽然俄大的船也很想巧巧的逃出,送两三个弹丸给日大的内海岸的。但教他得意着,也很不坏。俄大这小子该失望了罢。这战争也慢慢的教完了罢。因为我的紧要事业,还预备在后来呢。日大来了。

(日大登场)

日大 如何,英雄罢?

恶魔 佩服佩服。可是你的陆军,似乎有点疲乏了。

日大 我也正微微的着急呢。

恶魔 到了差不多的地步,歇了好罢。渐渐深入了俄大的国里,你也许碰到可怕的事呢。现在便是歇手的时候罢。

日大 我也这样想。但是我国的小子们,怕未必肯答应哩。因为上了战场的小子们,虽然渐渐的想要回家,住在本国的小子们,却以为即此便可以永远战下去呢;因为看同胞的死亡,全不当什么一回事呢。

恶魔 这样才好。为你的国家计,这应该贺的。单看见白色人在地上行势的时节,说到有色人种,却只有你的国不缩头,这一切,我最佩服。没有这样的意气,是不行的。

日大 可是出去战争的小子们不能如此,所以为难了。

恶魔 这也没法。可是只要在国里的小子们元气旺,出外的小子们也容易办的。但现在也正是歇手的时候罢。俄大那一面很愿意歇,因为怕起内乱哩。然而内乱是起不来的,便是俄大,要按下内乱这一点力量,却还有呢。

日大 不错。俄大的国度大,以后可以随意送到多少军队,我可不能这么办。

恶魔 是的,照你的实力,早该加倍的扩张军备了;你没有做,所以不行。

日大 就因为金钱为难呵。

恶魔 再收些税就是。

日大 这也很难。

恶魔 那里有难的道理呢?国家灭亡了便糟。应该谁都知道;而且武器也得改良哩。近来捕获了几条军舰罢?战争完结之后,倘不制造到现在的加倍以上,也怕不行。

日大 钱也很不容易办。

恶魔 总须设法才是。你的国里的人们,为国家做这一点牺牲,都应该欣然罢?

日大 可是近来很有点不行了,因为染了西洋气了。

恶魔 这却很有些不妙哩,但战争完结之后,千万大意不得。因为你的国的位置,比先前更加危险了,况且版图一广,也更要金钱和军队。

日大 的确是的。一定设法,可以对得起你的忠告。

恶魔 肯这样办,你的国便是世界的惊异,全世界都怕你,敬你了。

日大 极愿如此。失陪罢。 (退场。)

恶魔 早以为变了世界的一等国,得意着走路了。有趣有趣。阿呀,俄大来哩。

(俄大登场。)

恶魔 怎了,俄大?

俄大 听了你的怂恿,吃了亏了。

恶魔 也不是要这样失望的事。

俄大 也没有怎样失望,然而也不很舒服哩。而且国内的不平党要闹事;属国也想造反;乘机视隙的东西,各处现出影子;又少不得钱用:这回的战争,实在有点后悔了。太看低了别人,所以糟的罢。

恶魔 正是呢,然而反可以当一服药罢。不要以为很强了,只是自负才是。而且不将兵器改良,也不行的。其实可怕的并非日大,却是德大;不小心,也不行的。

俄大 但倘使战争下去,也该可以得胜,然而也想歇了。照这情形再拖几时,是不了的。

恶魔 这也好罢。可是战争完结之后,不小心不成。

俄大 好好,小心就是了。现在停了战,虽然受一点损。

恶魔 那里话,也受不了什么损的。因为日大这一面,也暗地里愿意休战哩。况且想要一个翻本的机会,随便什么时候都行。

俄大 这不错。我也知道和日大的争闹,这回是初次,却不是末次哩。

恶魔 只要等着机会,好机会一定来。日大已经很得意了;如果没有利用的必要,他们一定竭力的想灭日大。这时候,你要什么拿什么就是了。现在还是教他得意一点好。

俄大 实在不错。这样子,便停战罢。

恶魔 再见。万不要忘了扩张军备和兵器的改良。

俄大 不忘记的。 (退场。)

恶魔 呵,我也睡觉罢。神小子睡眼蒙胧的跑来了。

(神登场。)

恶魔 如何?

神 我依旧闲着;因为无论那一国,都不来和我商量。然而我放心的。看罢,俄大和日大,我虽然睡着,也自和解了。

恶魔 然而这和解,是最合我的意思的和解方法呢。现在要拚命的取了租税,用到军备上去了。为了那边指顶大的地面,日大却牺牲了几万人哩。你看罢,那便是日大的国里的人们,因为平和了,正在生气,说更须战争更得利益呢。

神 然而我是放心的。又要睡了,我的觉醒,人们仿佛不喜欢似的。然而我相信最后的胜利。便是你,也不过在我的手下差遣着的罢了。

(退场。)

恶魔 真教人吃惊呵,这小子的自负。而且也真会睡。我也睡一刻罢。阿呀,似乎德大到了;我简直没有睡觉的闲空了。神小子说,他醒来的时候,人们都不喜欢;我睡下的时候,人们却也仿佛都不喜欢似的。这样看来,人们大约以为我这一边,是一个万不可缺的东西哩。

(德大登场。)

恶魔 德大,怎了?多日没有见了。

德大 就是忙;如何,我的国渐渐兴盛了罢!这就因为我国的人们和别国的人们,脑髓构造不一样的缘故;不问什么事,全是合理的做去的缘故;而且别人不会再想的地方,我国的人们却能硬着头皮再想进去;什么事都用了好法子,耐心做去。买卖这一面,现在便可以胜过英大给你看了;因为最可怕的只是英大呵。俄大这回成什么样子,竟被我的徒弟一般的小小的日大,治了一下子就坏了。唉,我的世界,目下就要到了。

恶魔 这实在佩服;我希望的就是你。陆军无论怎么说,自然是你的国超等,可是海军总还得算英大哩。

德大 请你看着;就要将保守的英大。吓他一回给你看。能够飞在空中的完全的飞船,已经发明了;就要成一件象样的东西了。

恶魔 这才是好法子。总而言之,不要输与英大呵。

德大 目下定要胜他,请你看着。已经有了成算了。请你再等十五年罢。现在失陪了。

(英大登场。)

德大 英大兄么?总是很兴旺,好极了。

英大 你这一面,英年锐气,这才很兴旺,好极了。

德大 然而无论如何,总赶不上你,因为海洋是总是你的。

英大 这已经要成过去的梦了。

德大 这是谦虚的话。

英大 并非谦虚的话。象你这般的元气的出了世,我这一面,也疏忽不得呢。

德大 我这一面是毫无野心的,请放心罢。

英大 军舰造得颠不少了罢?

德大 你这一面,造得更多罢?

英大 因为国防上必要的数目,总得造的。

德大 为了国防,大家都得费去许多钱,实在是可叹的事呵。

英大 真的。这样下去,会成国防倒帐了。你这边顾虑一点,可好呢?那么办,我也就顾虑了。

德大 我这一面,实在没有造到必要以上呵。不要担心就是了。可是你这一面;仿佛有点野心,我却担着心哩。

英大 这话是应该我这一面说的。我这边总是被动。所谓野心,我这边实在没有。

德大 但愿这话可以相信就好了。

英大 请放心罢。

德大 还是你放心罢。告别了,再会。

英大 再会。

德大 (退场时独白,) 这小子又图谋着什么哩。这小子的没有破绽,实在教人吃惊。小心着才是。 (退场。)

恶魔 英大兄,什么事?

英大 德大来做甚么的?

恶魔 来自慢的。说就要收拾你,给我看呢。

英大 想收拾,收拾就是。我这一面,也不是这样的傻子哩。我认定德大是世界的恶魔;要教全世界知道他是世界和平的仇敌。

恶魔 他是对于你的利益最有妨碍的国这一节,却瞒起来么?

英大 这种事何必特地嚷出来呢。这单是我国的事罢了。我的事情说给别人听,也无聊的很呵。

恶魔 总之你的国,本国虽小,依然是世界第一的国哩。老实的国,一定都如你的意的。

英大 这是因为我帮他们的忙,所以感激着呢;而且利用他们,就是为他们谋幸福,这一举两得的外交的秘决,我是捏着的。这一点什么德大,也及不上我的皮毛;因为他只想着自己的事。这种思想的国,在现世定要亡掉的。因为先行尽量的利用了,然后慢慢地拿出暗拳来,才是外交的秘诀,征服世界的秘诀哩。

恶魔 实在不错。德大不是你的敌手呵。你为了金钢钻,不惜打了杜兰的手段,我也始终佩服着呢。

英大 不要提起这事了;因为现在倒反后悔了。

恶魔 那便还了他罢。

英大 这可不能,为此死了许多人呢。

恶魔 真不愧是你,虽然后悔,既得的东西,却不再吐了。

英大 倘使这么老实,在这世上活不成的。无论那一国,这一节全都相同。因为强者的正义和弱者的正义,模样有些各别的。

恶魔 这也是的。

英大 弱国做强国的饵食,正是自然的法则呵。然而我却并不专管自己一面的事;对手的利益,也想到的;而且也知道该给对手满足,不要撩他生出不平来。决不象暴发的德大,只是鲸吞虎咽的。

恶魔 你真是很可怕的小子呵。

英大 然而假使没有我罢,俄大和法大,一定要做德大的奴隶;为世界的平衡计,我是万不可少的。

恶魔 委实不错,你和德大,正是好对手哩。

英大 为我计,德大是必要的。为德大计,我是障碍,为我计,德大可是必要的。这就是我的伟大的地方,无论德大怎样不舒服,总不过做一个为我利用的家伙罢了。然而这是笑话。再见罢;再会。 (退场。)

恶魔 再会!这东西比那德大,真真胜过一筹。神小子还睡着罢?以后可是有趣了。先在小事情上闹一点事,逐渐的做到大战争,教这小子看看我的事业,多少可怕。谁都整备着;馋急着。这就是我所瞄准的地方;因为有此,我才能成我的事业,将人们拖下灭亡的谷里去。姑且在小事情上,使他们争闹起来罢。便就近投一星小小的火,再去睡一会罢;起来的时候,全世界都该烧着了。早都准备了,油也浇了;只渴望着火。傻小子呵,为了一点小贪欲;却舍了性命和财产,大家拚命相杀哩;全不想到自己也会被杀哩。神造的东西,全都是这样的昏虫罢了。专管目前,贪欲没有底,利益上毫不放松。但一到紧要时候,便发了昏。说是要杀就杀,我不要命了!要便拿去,可是要取你的命哩。哈哈哈,为要活着而贪的呢?还是为要死掉而贪的呢?实在索解不得。说是如果有损,而且别人有所得,还不如死的好,所以可笑哩。神小子。真造了太可笑的东西了。那小子也有点老昏了。但人们善于自负的地方,却真不愧所谓神之子哩。哈哈。火是燃烧起来了。准备了醒来的高兴,先睡一会觉罢。 (躺下。)

(少女,就是第二幕中的女三,略异以先,坐在看客席上,正当青年的背后;此时拍着青年的肩头,青年回顾。少女微笑,略打招呼。)

青年 你怎的在这里?

少女 来看戏的。

青年 别的几位呢?

少女 都在后台哩。

青年 那一位乞丐呢?

少女 不久也即释放了,赶出了那个村庄,到了这里了;现在也在后台。还说很愿意再和你见一面哩。

青年 原来。还有著作剧本的那一位呢?

少女 扮着恶魔的,就是那人。

青年 这么一说,就觉得无怪声音有些耳熟了。这回的剧本,又是谁的著作呢?

少女 也是那人。那人也说正想和你会一面呢。

青年 这样么?我也正要见他。

(此时寥寥的几个看客,吹唇教静。)

青年 那便再谈罢。 (复了原状。)

(神登场。)

神 恶魔这小子睡着哩。 (遍看各处,) 阿呀,又闹玩意儿了。淋漓的浇了油;点上火了;而且将导火线纵横绷着哩。然而便是人们,也还没有如恶魔意料中这般简单,切断导火线这点事,也还知道的。但也危险,给他灭了这飞火罢。又想睡了:人们的小子,总不愿意我起来。被我看见,还有些羞罢。不久成了不至于羞的模样,便会自来叫我的罢。还是安心睡觉去罢,虽然常常醒过来,但当真醒了看人类,大约还是略略后来的话哩。睡罢。火势有点衰了。然而目下还只好让恶魔高兴。做了恶魔的牺牲的人们,虽然可怜,但既然吃了智慧果,便免不得有身受这运命的飞沫的东西。除非人们自己小心,不受这飞沫。好好,我再睡罢。

(退场。)

恶魔 唉唉。 (欠伸着起身,遍看各处,) 阿呀,好奇怪,火消了。怎的会这样?怎么一回事呢?阿呀,谁将导火线割断了。不近人情的东西!但是看罢,这回一定留了神,弄出大战争来给你看。德大、俄大、法大以及奥大、意大、日大,都要扯他们进了战争的深渊。神小子已经想出了飞机,兵器也很有长进了;教他们应用了这些,做一回大布置的杀人罢。我不会错,神小子该出惊罢。而且还要教英大采用征兵主义哩。看着罢。但从那里先点火呢?还是叫了俄大的外甥塞大,挑拨一下罢。塞大来呵!这小子正恨着奥大;而且也是很容易挑拨的小子哩。塞小子,已经到了。

(塞大登场。)

塞大 什么事呢?

恶魔 倒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听说你的伙伴,正挨着奥大的辣手哩。

塞大 是的,正挨着辣手哩。

恶魔 不生气么?

塞大 怎不生气,但现在没有报仇的机会呵。

恶魔 那里话,要造报仇的机会,多少都有。况且你的后面有俄大,奥大也不敢轻易动手的。不要太畏葸罢。

塞大 但是我这边,战事刚才完结,国有点疲乏了。

恶魔 不要说没志气的话。你的国是强的,全世界都承认:奥大也有些惧惮呢。这样费了气力,那利益都被奥大胡乱拿了,同胞还要被迫压,怎样忍得过。还是做一番,教他知道你的国也有骨气才好罢。

塞大 倘有好方法,也愿意做的。

恶魔 不必别的,只要治了奥大的皇太子夫妇就好。这小子一定要成可怕的暴君,不趁现在治了,实在是后患。他的老爹已经老昏了;可怕的便是他们两个。只要杀了那两个,怕死的人对于你的同胞,便会比现在宽大不少罢。

塞大 可以行么?那两人倒实在有治一下的价值。为了那小子,我们的同胞无罪入狱,甚而至于还有被杀的哩。但是成了国际问题,那就麻烦了。

恶魔 那里,不妨事的。如果事情弄大了,俄大会来帮忙。

塞大 那时德大又怎么办呢?

恶魔 出了这样事情,实在是大不得了,所以该会想法子中途捺消罢。不必愁的,一定是杀了上算。单是杀人的勇士,你这里也没有一个么?

塞大 多着呢,但顾忌着国的运命哩。

恶魔 还管这等事,说不定奥大要凶到怎样哩。

塞大 的确不错。给他看点斤两罢。

恶魔 那便奥大要吃惊,要慌张了。

塞大 对于将我同胞不当人看的罪,给他天罚。

恶魔 好好的做罢。

塞大 好好的做去。怨恨浸透了骨髓哩。再见。

恶魔 什么时候办?

塞大 立刻办给你看。 (退场。)

恶魔 雄赳赳的去了;看这样子是要做的。我连结着的导火线上,这可落了火了。便在我也要算好方法了;这回一定教成功。仿佛已经办了哩。奥大来了。连奥大这宽气儿,也怒的利害哩。

(奥大登场。)

恶魔 奥大怎了,何以这样发气?

奥大 塞大国里的小子,将我国的皇太子夫妇害了。

恶魔 这真真是万分可恶的东西呵。

奥大 这事很象受了塞大自己的意志做的。

恶魔 这是一定的事。

奥大 我也以为一定如此。我所以和塞大理论,要报足这怨恨;要教他后悔这次的行为。

恶魔 这是当然的事。遭了这样的毒手不开口,是男子的耻辱哩。

奥大 是呵,无论怎样,这仇一定要报的。

恶魔 这样才是正办。你的国民,也要求如此罢?

奥大 不知道有投有例外,假使竟有,这便是不能称为国民的人了。

恶魔 不错,实在不错。

奥大 国民还都说,要满心满意的报仇;倘不满意,是不应承的;很有免不了示威运动的势子哩。

恶魔 这实在是意中事呵。

奥大 这便要开强硬的谈判去;倘不听,便是战争也顾不得了。

恶魔 这是当然的事。然而俄大也许暗地里帮着塞大呢。

奥大 无论谁帮着,也不能闭了口躲起来了。况且俄大出面,德大也就出面,到这样,便闹糟了事情,所以俄大也未必开口罢。但也没有闲空,再顾忌这等事了。

恶魔 是呀,这才是奥大哩。 (拍奥大的肩,) 切实的办。

奥大 切实办去。我如果被人看作受了侮辱,也只能缩着颈子,那便即使亡了国,也要战的。此后要提出洗刷国耻的要求,给国民几分满足哩。再见罢。 (退场。)

恶魔 再见。全照我的意思一样了,有趣。 (巡行。)

(塞大登场。)

恶魔 办的好罢?

塞大 办是办得好的。但奥大怒极了;而且对了我这边,出了无礼的难题目。奥大简直用了不将我当作一个国的态度,说若不依他的话,就要用兵哩。他这般说,我这边也就不能默着了。

恶魔 那是一定的。奥大因为你小,不当东西哩。

塞大 是的,所以令人生气,但也想问一问俄大兄的意见哩。

恶魔 这一定得问。俄大为了你,未必不帮忙罢。

塞大 总该如此。阿呀,俄大替我着急,正从对面来了。

恶魔 正好正好,好好的对他说罢。

(俄大登场;塞大忙跑上前,握手。)

塞大 血族受人侮辱,请你当作对于自身的侮辱一样看罢。

俄大 一样看的。你的不幸,便是我的不幸;你的损,便是我的损;你的耻辱,也便是我的耻辱呢。奥大对着你,提出了无礼的要求,也就是看不起我;以为我打不过日大,便容易对付哩。你放心罢;我居中给你说话;我没有答应,奥大也未必敢糟蹋你。

塞大 拜托拜托。可是托着奥大肩膀的还有德大,也得留神才好。

俄大 但没有最后的决心,便要受敌人侮慢,给他看倒的。已经有了最后的决心了罢?

塞大 已经有了,请放心做罢。

俄大 但还是由你回答的好;到时候,我来说话就是了。无论如何,奥大是不必很怕的。我出面,德大也就出面,他是野心家,说不定会做出怎样事情来呢。然而德大动手,法大、英大也便坐视不得。这么来,事情可就闹大了。现在还是只装着你和奥大闹事的样子罢。

塞大 这样子,奥大便要看低了我了。

俄大 露一点我的意思给他看就是。但要小心;然而怕奥大是不必的;便是奥大,也知道我帮着你,而且法大、英大帮着我呢。无论怎样生气,危及国家的事,也未必做的。

塞大 然而示威运动很猛烈呵。示威运动固然也许含着外交的策略;但蠢笨的群众,便会因此发昏,再没有想到什么国家的事的余裕了。

俄大 我不怕奥大;只是在他背后的,苦心经营的想寻机会征服世界的野心家,名誉心很强的德大,却怕哩。这小子什么事都会做;况且军备也周到了,自负又利害。

恶魔 (插嘴,) 然而俄大兄,现在德大倒还没有什么可怕;德大欲望大,还候着更好的机会罢。现在就起来,料德大也还没有豫备得这般周到;再迟四五年,许会兴高采烈的起来罢。所以塞大兄也可以强硬点,外交一让步,是没有底的;就要得步进步的。而且别人就以为这国度没有战斗力,国力已经疲弊了。被敌人这般想。还了得么?况且奥大又实在这般想,看低了你的。你能强硬,奥大便要吃惊。你的国自有你的国的法律;蔑视这法律,就同不认你的国为独立国一样了。这样的侮辱,那里还有呢?切实干罢。

塞大 切实干去。我为平和计,可以让步的总想让步;但不能让步的事,是不能让步的。我不是奥大的属国哩。

恶魔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断然的回绝他才是。俄大兄,你也这么想罢?

俄大 实在是断然的回绝了好。

塞大 那便去断然的回绝他。失陪了。

俄大 那么我也同走罢。

(塞大、俄大退场。)

恶魔 毫不招呼的走了;很张惶哩。这回该如我的意了;不会不如意的;已经浇了油,用导火线二层三层的联着。塞大的回答,奥大定要发怒;往返一定不调;谈判定要炸裂的。神小子这回醒过来,定要出惊了,这一回,可再不给他说“我相信人们”了。呵,奥大发了怒来哩。

(奥大登场。)

奥大 欺人太甚了;便要教你知道。

恶魔 奥大,独自说些什么?塞大又说了无礼的话么?

奥大 是的,我的要求,竟不当一回事;以为只要威吓我,我便会撤回要求哩。就令那边跟着俄大,跟着甚人,正当的要求,也没有撤回的理。国民全部“战争战争”的喊着哩。塞大那一面,摆着不怕战争的脸;我这一面,也决不怕战争的。无论怎样,还没有老昏到竟须受塞大的欺呵。我国皇太子夫妇被害的情形,已经烙印在国民的脑上了。做这事的是发疯是正经,有无塞大的意志这等事,一看就明白;想含胡过去,是不能的。就令惹出怎样可怕的事,罪孽总在塞大;正义之神是在我这边的。我决不能将要求收回一些了;须做到底才罢休。现在我这一边,倘若略略让步罢,怎么能教国内平静呢?我不让步的,决不让步的。

恶魔 对呵,你的要求的正当,谁都承认的。塞大真真是胡涂小子呵。况且俄大抬着肩膀,便愈加让步不得了。

奥大 俄大算什么?输给日大的俄大算什么呢?俄大起来,德大也就起来。俄大不是德大的敌手呵;便是那小子,也未必这么傻罢;也该知道自己站出来,便要闹出可怕的事罢。所以想来只是恐吓罢了。我不上恐吓的当;但即使当真出来,我也不怕的。

恶魔 德大从对面来了。

奥大 德大来了么?

(德大登场。)

奥大 (跑上前,握手,) 来得真好。

德大 惦记着你的事,特地来的。你放心;即使俄大、法大、英大都转到那边去了,也不必愁的;因为这一点豫备,我早已整顿好了。喜欢战争的必要,固然不必有;但恐惧敌手的必要,也不必有的。何日何时,陷落那里的京都,攻进那里的京都,我都清清楚楚了;一日里调动几百万军队,也容易的。有我帮着,只要放心就是。

奥大 多谢,听了这话,我就放心了。

德大 (露出臂膊,) 这臂膊正在纳闷哩。 (拔剑,) 这剑正要喝血哩。我也并不喜欢战争;但这回再不战,在这世上,可没有伸张力量的余地了。切不要怕战争。但能平和而得到光荣的解决,却也可以的。只是我也想将我的武力,给世间看看;将我的脑怎样能干,给世间看看。 (且走且说,) 奥大,好好的做去;运命所给与的东西,不必怕的。

奥大 听了你的话,我也放心了。决不做辱没我们种族的事。

德大 以后总有细细商量的时候罢。总之不要怕。

奥大 不怕的,这就失陪了。

德大 再见,祝你幸福。

奥大 多谢。 (退场。)

德大 (看见恶魔,现出快意的笑容,) 终于来了,料定了的时候。

恶魔 你该高兴罢。

德大 并不高兴;但也没有不高兴。这是成败关头呵;不能单是高兴的。

恶魔 然而胜利该是你的罢。

德大 这大约是我的。

恶魔 胜利的喜悦,是赋给人们的最大喜悦呵。你怒尝这喜悦罢?

德大 这是想尝的。

恶魔 象这回的机会,是不会再来的呵。

德大 这我也知道。

恶魔 你抱了多年的期望,这番该要成功了。

德大 料来最后总要成就。但英大许要作践了殖民地哩。

恶魔 但倘若取了比大的国,……

德大 那边是中立国呵。

恶魔 然而你的方略,不是从此侵入么?瞒也无用的。

德大 委实如此,并且用飞船、飞机和潜水艇,赶掉了英大的军舰,攻进他本国里的时候……

恶魔 这也不是做不到的事。只要用了你的缜密的脑髓,科学的智识,你的耐心和固执,送陆军到英大的本国里,也未必是做不到的事。

德大 我也这样想。一个月之内,先破了法大的首都,顺势再进俄大的首都请你看罢。

恶魔 你的陆军,这一副力量该是尽有的。

德大 我也怕战争的悲惨;但在这世上,太怕这事,也不能了。好歹总要打一仗的。英大所有的是教我国灭亡了才罢的意志;不到一边再也站不起身的时候,是谁也睡不稳的。运命倘教我战,我便拚出死力,去治这奸佞无比的英大。他随处妨害我,我和他已经成了不能两立的关系了。这事英大也明白;现在不治,不知道又要计画怎样可怕的事了。

恶魔 都不错,你和英大,正在不能并立的关系上哩。

德大 请你看看。倘使此番趁这机会,起了大战争,而且不知道是侥幸还是不幸,竟和英大战争了,我一定要惩治英大给你看。虽然隔着海,可是现在不比先前了,一定渡过海给你看。

恶魔 只要渡得海,你的胜利便无疑了。

德大 一到动手的时候,我的活动,怎样灵敏周到,都请你看着就是。

恶魔 我看着。好好的干。

德大 请看着就是;胜算 (拍着胸口,) 在这里哩。再见。 (退场。)

恶魔 再见。我多少聪明呵;全照我的豫算办了。然而德大,照你这豫算却不行;你的豫算太如意了。我的妙算,是要两边一样力量,互相残杀的;这一边轻轻的胜了那一边,并非我的希望。我是公平的;而且战争愈长久,我也愈喜欢;而且战争的牺牲愈多,人们诅咒自己生来做人的事愈凶;也便是我得胜。神小子什么都不知道的睡着;醒来不要出惊!

(英大登场。)

恶魔 英大兄,想甚么?

英大 奥大和塞大的闹架,象要闹大了。

恶魔 似乎总要闹大。

英大 我也愿他闹大。但也怕呢;因为我的帮手,有点靠不住。想起来,总还是德大强些哩。

恶魔 然而你的本国和殖民地,是万全的。

英大 这该万全的罢;或者用了飞船,加一点恐吓罢了。殖民地自然也无碍;我却要全取了德大的殖民地哩。我所怕的,只在德大去夺那中立的比大的国,以及占领了法大的海岸线。

恶魔 未必会有这等事罢。

英大 即使法大的海岸线不足虑,比大的海岸线却容易占领的;因为德大确乎想走过了比大的国,来威吓法大和我的国呢。这东西是野蛮,便是侵入中立国,也不介意的。

恶魔 但比大有很好的要塞罢。

英大 这是有的。比大也未必肯听德大的无理的要求;我想比大也还会战争,但万一吓倒了,竟依了德大的话,可就糟了。

恶魔 这只要和法大兄商量妥当,一用你的专长的外交法,比大总该加入你们这一面的。听到随便走进自己国里的要求,便是比大,也未必舒服罢。

英大 比大如果肯拚命,法大和我的军队都去救,海岸线便不会落在德大掌中了。这时俄大也进攻;法大以为报复多年的仇恨,正在此时,也拚命的战了。奥大是毫不足虑的。意大近来颇恨德大,大约未必帮德大的忙罢。

恶魔 无论如何,你总有增加军队的必要呢。义勇兵容易招集么?

英大 自然,立刻招集给你看。

恶魔 可是这回的战争,义勇兵有点难哩。

英大 不妨事的。义勇兵不行,你说怎样?

恶魔 除却用德大发明的征兵制度,没有别法了。

英大 我不想将不愿出征的人,赶上战场去。倘若必须借了心里怕死,抖抖的出战的人们的力量,才能保得住国,还不如亡掉的好。我国的人们,对于受了强制,为国效死的事,是很以为耻的。这简直是将人不当人的行为;这是只有德大才能想出来的,抹杀了人的价值和祖国的爱的制度呵。

恶魔 但许多国都实行了。

英大 即使所有国家都实行了这制度,独有我的国里,却不许这样 一个青年的梦(四幕) 一个青年的梦(四幕) 制度进去的。强制他们,用死来吓,这样的事能行么?我只是将为着祖国自愿出征的人,送上战场去;还要冠冕堂皇的打胜了给你看哩。

恶魔 你倒总是绅士模样的意见呵。但这意见,现在须取消了才是。

英大 请放心,单用义勇兵就够战;单用那因为祖国非战不可的人们,战给你看。

恶魔 能够如此,实在是你的国家的光荣了;好好办去,不要失却这光荣罢。

英大 便要教失却,也不会失却的。战争定要开手罢?

恶魔 德大的殖民地,这便是你的了。你正在最好的位置哩。

英大 正义是在这我一边的。

恶魔 我也在你这一边。因的你能知道正义可以利用的哩。正直是最大的政略,所以你要正直,这便是我所极顶中意的地方。这回开战,损最少得最多的该是你了;因为将德关在本国里,使他动弹不得这件事,在你做起来,比一抬手还容易呢。

英大 (露出会心之笑,) 现在正是时候了。我对于运命所给与的东西,决不逃避。正义在我这边;还有胜利和利益,也在我这边。不趁此刻治了德大,怕未必再有这般好机会了;而且要成无可挽救的事了,俄大和法大,都要将我当作救主看罢。战事一定要有罢?

恶魔 战事是未必能免了。

英大 德大!要断掉你的手足了;要教你再也站不起身了。请想和我竞争,不知道我的利害的,便都要按倒,再也站不起身。

恶魔 对面俄大和法大都来了。

英大 来了么?

(俄大、法大登场。三人无言,握手。)

俄大 英大兄,正寻你呢。

英大 闹出大事情了;我正在担心哩。

俄大 奥大和塞大的战争,终于不能免了。

英大 这样么?那也无法。你也想和奥大开战么?

俄大 此外也没有法;因为塞大的国,倘被奥大占去,那就糟了。

英大 你起来,德大也要起来罢?

俄大 就防这一著。

英大 (对法大,) 假使德大加入战争,你也就加入战争罢?

法大 自然,不能单听俄大兄吃亏的。你呢?

英大 自然,和你们做一伙。

俄大法大 (合,) 肯做一伙么?多谢多谢。

英大 自然做一伙。但我姑且装作中立模样,教德大加入战争的时候,能够愈拖延便愈好。

法大 这么办,我这边便有救了。

英大 因为德大这边,准备都已完全了;一要起来,几百万的兵,立刻便能动。你们的国却不能。因为德大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哩。

法大 委实不错。但三人这样联成一气,便无论德大怎么挣,都不妨了。这般野蛮国,在我辈身边威阔,实在不太平;除却治他一番,没有别的法子。

英大 是的。这一回,定要大家固结,无论怎么辛苦,也得将德大治到站不起身才好。即使德大开初顺手,两三年后,我们这边的准备也就停当了。只好耐心做去。大家各用百来万的牺牲,也是没法的事。

法大 是的,除了不管用多少牺牲,将他治服之外,没有法子。

俄大 只要战争能够延长,便是我们的胜利。照现在的情势,已经顾不得牺牲了。

英大 有这样决心,胜利定是我们的。只要按倒德大,天下便许太平了;实在是危险的国度呵。

法大 实在是人类文明的破坏者,所以容不得。对于人间最美的事,也全然是无知的。单听到他的语言,也就心里不舒服了。

英大 总之大家起一个誓,战到最后的胜利才歇手罢。

(凭了神和剑,立誓。)

英大 三人这样联成一气,德大便随便那里都不能伸手了;只要三面围起来。

(塞大慌忙登场,和三人匆匆招呼,走近俄大。)

塞大 俄大兄,糟了;战争终于开手了。

俄大 诸君,那就失陪了。

英大 小心办罢。

法大 祝你胜利。

俄大 多谢;诸事拜托。塞大,诸位都肯相帮,放心就是。

塞大 诸君,感谢之至;拜托拜托。

英大 请放心,大家一定要合起来,将奥大和德大都治了。

塞大 听到这话,真教人喜欢。 (一一握手,) 这就告辞了。

俄大 (用两手向英大、法大同时竭力的握手,) 拜托。

英大 请放心。

法大 上心干罢。

(众人都说着再见再见,回顾着,或目送着,塞大和俄大退场。沉默。)

英大 你的国里,没有人反对战争么?

法大 就同没有一样。不赞成的人,也许有的;便是敢于反对的人,也许有的。但有什么用呢?不过毫无力量的反对罢了;舆论不会理他的;而且国民的势焰,因此只会激昂,却不会衰弱。对于德大,都怀着恶感哩;都不喜欢祖国的文明被德大破坏;祖国的风俗受了德化,也都真心憎恶的;而且我们的语言被德大的语言压倒,也都不高兴;与其如此,倒不如死了。从前属我国,现在成了德大的东西的二州,已经德化到怎么地步,只要想到,心里便难受,对着德大,不能不涌起憎恶了。我国的人民,定然一致,为祖国的文明、风俗、习惯、语言战的。

英大 听过你的话,便放心了。倘使那野蛮的,粗杂的,无趣的,冰冷的,理智的,单讲科学的德大的空气,当真支配了世界,我们的国民便难望活着了。

法大 只要听到那种语言,便实在令人胸口作恶:而且那气味也难受;正如我国的一个诗人所说一般。

英大 总之亡在德大手里,便不得了的。除却惩治到底,使他再也起不来之外,没有法子。

法大 很是很是,你这一边,也都有战争的决心的罢?

英大 这自然,放心就是。然而大意不得的,便是德大也会侵入中立国的比大的土地这一著。

法大 我也正怕这事哩。可是比大不喜欢德大文明的很多。比大只要一想,那德大的兵,在自己国里随意走动用了兵力,提出无理的要求,也未必能轻轻答应罢。

英大 那国里,许多是说着和你相同的国语,赞美你的文明的。这由来已久了,所以未必肯做于你有损的事。但我们两人仍得小心;因为万一竟听了德大的要求,那就糟了。

法大 不错,倘若比大的海岸随便给德大使用,你的国也就糟了。

英大 我的国倒还在其次;因为军队通过中立国的理,是没有的。万一竟有这事,而且德大也做得出,我总要对于德大,提出抗议去。你还是尽点力,嘱付比大,假使德大有这要求,教他不要依罢。

法大 这事一定尽力做去,总之要趁这机会,撩倒了德大才好。俄大也想必真心战争的。

英大 但我们更该真心的不怕牺牲的战争。

法大 对面比大来了似的;来的正好。

英大 无论如何,必须拉比大成了一气才是。假如侵入了比大的土地,还得托比大便在他这里阻住了,愈久愈好;要不然,可就糟了。(比大登场。)

法大 比大兄,一向好么?

比大 闹大了事了。俄大对奥大出了宣战布告了;德大也终于起来了。

法大 如此么?那是我也不能这般含胡了。

比大 你也要战么?

法大 如果德大起来,我自然也加入战争去。不但我,一到紧要关头,英大兄也便来做我们的帮手。

比大 这样么?我还听到了一件怪事哩。

法大 怎样的事?

比大 便是德大定了计画,要通过我国,攻进你的国里这件事。而且很象真的哩。

法大 倘若竟有这般无理的要求,你怎么办呢?甘心依么,这不合理的要求?

比大 不不,不依的。我的国里,作战的准备虽然不充足,但我既是一个中立国,想来总该尊重我这一点权利。如果竟不承认这权利,硬要用了兵力,达到要求,我们也不能说因为可怕,便默默的依了。我为中立国的尊严计;羞听人说是“因怕战事依了要求”呢。

法大 这就放心了。真有意外的好心呵。被德大的风俗习惯转化,我们应该怕,应该羞的;做德大的属国,我们应该羞的。

比大 要是做那凯撒的臣民,还是死的好。但如果不幸,竟须和德大战争,还请为我国帮点忙呵。

英大 自然。为人类计,为人道计,倘若德大敢用一个指头来拨动你的国,我们决不答应。尽力的帮忙不必说,此后还要永远为你的利益出力呢。

法大 这一节请放心,我们决不肯教你上当。

比大 听了这话,我就放心了;决心也坚固了。这就告辞罢。

英大 我们也都走罢。为世界的文明,为人类的和平,又为人道,大家都出个死力罢。

比大 我的国虽然是中立国,我国的人民爱重人道这一点,却不下于别国呢。

英大 我对于你国的历史以及国民性,本来早就钦敬的哩。

(英大、法大、比大退场。)

恶魔 好容易做到这地步了;现在我也要算好收成了。英大虽然说过大话,不久却要觉到义勇兵的单是费钱而无实用,一定另外设些什么口实,采用那强制征兵主义了;那时候的一副正经脸才好看呢。德大来了,这小子也生了气哩。

(德大气愤愤的登场。)

恶魔 怎的这样生气?

德大 他们只说我野蛮野蛮,为人类起见,灭亡了才好。我的国里出过怎样的哲学者、音乐家、诗人、科学家、医学家,他们都装着忘掉了的脸,想从人类的历史上,抹去了我为人类尽力的功绩;而且加上我一个名号,叫作“人类之敌”,说我应该灭亡。我本来早准备被人这般说;而且也养好了不至灭亡的力量了。然而事实总是事实;想将我为人类尽力的事实与否定,是做不到的。惟其有我,人类才有生气。他们都是下火,已经老昏了,竟还说过分的话;人类进步的障碍,其实正是他们;治了他们,才正是为人类。我已经忍不住了;为免去我民族的灭亡计,要大闹一番了。

恶魔 是的,不这么想,你的国就难保;现在不胜,便没法了。

德大 我也深知道这事。请你看着罢,不出三星期,就要将我的国旗,插上法大的首都呢。

恶魔 穿了比大的地方过去罢?

德大 自然。敢抵抗;便踢掉了这障碍物过去。

恶魔 然而用心办才好。

德大 都准备了。总之这回的战争,非胜不可。

恶魔 不要怕牺牲。

德大 不怕牺牲的。谁敢遮拦我内面烧着的力的,得诅咒呵!

恶魔 这回的战争,是国家存亡的岔路哩。

德大 真实不错,我定要战到得了最后的胜利。

恶魔 最后的胜利,一定要归你的。

德大 我也相信如此。我的民族上,有神和人类的祝福;而且我的民族,也有这般的价值。

恶魔 (手拍德大的胸膛) ,好好的干,为你的民族的光荣。

德大 好好干去。这就失陪了。

恶魔 愿你康健。

德大 多谢。 (退场。)

恶魔 高高兴兴的走了。这就结定了仇;以后只要尽着力量,煽起他们的残酷性便好了。但这等事,原也不必我出手;人里面尽有着十二分呢。祝福这复仇心。祝福这赋给人们的复仇心呵!神小子大约还睡着;就令起来,这边的安排早停当了。这一回,神也该吃点惊罢。可是这小子很冷酷,自负又很强,平常事情是不会动心的;诺亚的洪水时候,也面不改色的看着呢。然而这回,是从人们的根性上延烧起来的灾祸哩;而且正是自夸文明的所在,发生的大布置的互相杀伤哩;而且飞火要飞到那里为止,也都不定;况且还要飞机乱飞,在平和的人民的头上,投下炸弹哩。人们对神的信仰,因此定要减少了。战争终于开了手了。无论那一面都好,死罢,死罢,至少也得多死些罢;而且尽力苦苦的死罢。有趣呵。这模样,还说人是有理性的动物么!

(神登场。)

神 为甚么,你这般喜欢着?

恶魔 请看,请看;德大的兵,已经走进中立国比大的地方,开了战哩。

神 这样孩子气的事,也会有趣么?

恶魔 什么是孩子气?你的光彩的人们,互相残杀着呢;用了大布置。

神 这样的事,我早知道了。

恶魔 知道?你何以不去阻止呢?

神 没有阻止的必要。

恶魔 人们的不幸,你竟高高兴兴的看着么?

神 不是你,并没有高兴;但默默的看着,也并非不能的事。

恶魔 可怜的人们多着呢。

神 这我知道。

恶魔 人们诅咒那生来的感觉,你知道么?

神 我不是人,所以不很知道。

恶魔 死之恐怖,在人们怎样可怕,你知道么?

神 这也不知道。

恶魔 这不是全是你所给与的感么?

神 我给与了。

恶魔 为要人们苦么?

神 我没有想要人们无端受苦。

恶魔 你请看,许多东西,正无端苦着呢。

神 这只是因为人类的生长尚未完成。

恶魔 假使我做了你,决不将人们造成这样的傻子,照现在看来,竟象你造人们,是专为他们来做我的奴隶似的呵。

神 要这样想,便这样想罢。

恶魔 难道这还不对么?人们本来平和的度日就好,可是正在战争哩;大家正在相杀哩。那是为什么的,因为人们太多了么?

神 就因为还没有将我所给与的东西十分弄活的缘故。

恶魔 正因为弄活了你所给与的东西,所以这世上才有不幸罢。

神 不然,将我所给与的东西,活的偏而不全,所以才会如此。我于人们,给与了战争的本能;给与了贪欲的本能;给与了复仇心;也给与了群集心理;但我所给与的,并非单是这一点。我给与了人们和人们战争的可能性;但并非单是这一点。将我所给与的东西,偏活了一面,所以那一面便生出牺牲者了。自作自受罢了。

恶魔 但是,恶的得胜,善良的被杀,也是自作自受么?

神 人类还没有进透了活透自己的路,所以个人的牺牲,是没法的。

恶魔 是个人来做人类的牺牲么?没有或一个人来做或一个人的牺牲的事么?

神 也并非没有。但这就因为人类的制裁,还未十分实行的缘故。然而人类,总还正在渐渐的变好。从前的战争,不比现在的战争。那时公然将人们做奴隶变卖,谁都不说错,最正经的人,抢了敌人的妻女,也毫不以为耻的。人类的制裁,究竟长进一点了。

恶魔 请看罢;大白昼做着极凶的事呢。兵器比先前发达了;杀人术也发展了;而且都想将敌人灭个干净。便是兽性,也不见得不及从前哩。

神 人们还没有完全。人们还要很受苦,做了牺牲的人们,可怜的。然而人们不会灭亡,也不退步。总要自觉到自己应走的路,一步一步的进去的;也要渐渐感到在自己里面存着的不合理的事的。

恶魔 这是靠不住的。人们各各分了国度,不将敌国弄成亡国,大家都有些不耐烦;而且要战到两败俱伤呢。老实说,和睦本来是最好的事;可是动不动便翻脸相杀了,好容易才建造成功的好都市,也互相毁坏了。

神 你就喜欢着这些事罢。然而人们却比你所意料的还要复杂。一到万分危急时候,定会想出巧妙的逃路的。

恶魔 总之算不得聪明呵。都要性命,却又说性命不算事,互相杀害着,这不可笑么?杀了对手,能成什么呢?大家既然都有爱国心,便对于这心表了同情,互相尊敬着,不很好么?不是因为互助,才有人类的进步的么?虽说是为国家为人民,战争有什么为国家为人民呢?照目下的气势,人们生在世上,似乎专为着做军备了。非互相杀害便生存不得的根性,渐渐要加强了;而且若不毁了别国,自国便发展不得的根性,渐渐要加强了。人们的末路近哩。生来做人,不象是幸福,也不象是荣耀哩,以为现在这世间,人类能有幸福,可是想错了:你该对我低了头,说道“你的话对,人们真不聪明,这样下去是危险的”才是。你看罢,连我也要掉过脸去的凶事情,不是到处盛行么?飞火是愈飞愈远了。连日大都加入战争了;那国度,也不难便亡在剑上罢。你默着;你长太息了。你还相信人们么?这悲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了呢。德大从心底里希望英大的灭亡;英大呢,不将德大治服,是不肯停止战争的。照这情形下去,人们要动弹不得,被祸祟围困着,一步一步的走近灭亡去了。

神 灭亡?灭亡是决不会的。

恶魔 但照这情形下去看罢,人们决不是幸福哩。国和国的不相信以及憎恶,按了加速度增加上去。大家竭尽力量,扩张军备,当不起这负担的苦的国度,逐渐灭亡;那风俗、习惯、言语、文明和自由,也都失掉了。并且因为竭力要使人没有谋反的力量,便都成了懒惰无气力的人了。至于战胜的国呢,国家增加了费用,又惴惴的怕着谋反,扩张着军备,心就粗暴起来了。随便那一件,都是人们的进步的敌呵。然而这气势很不能免。除却说是人们此后的运命就要走到尽头之外,没有别的话。这些事你不能懂么?你太迷信着人们了。这气势,人们的力是毫没有方法的。人们留心到自己走着的路的错处,已经有点迟了;留心着自己的位置,便愈留心愈是大家扩张军备,准备一齐倒塌的。个人的运命,愈加不安了。你看罢,都叫着你的大名求救呢。然而一点没有法。还有什么行为,能比用人们的手杀害人们,更加失坠人们的价值的呢?你用可爱的人们的手杀了人们,默默的看着,居然还是人们的神么?你真是毫没力量的;只将大样子给人看,哄骗人们罢了。你毫没有法子办罢,连这我也没有法子办哩。单是看着。人们向你求救,只是表示人们的至愚极蠢罢了。你只是默着?你打呵欠了;你想睡罢?人们在你之前,尽力的献上了供养,说些一想情愿的事,倘知道了你的本心和你的无力,该要惊倒罢!

神 我要睡哩。 (靠着岩石睡去。)

恶魔 真教人出惊的小子呵。可是神小子默着了;天下是我的了,如我的意了。

(德大登场。)

恶魔 怎了?

德大 总不能如意的做去。

恶魔 造些更大的大炮;并且用那毒气罢。并且用飞船将炸弹抛到英大的那里去就是;不管是孩子是女人,愈多杀愈好。在比大的地方,却很作践了呵。

德大 这是大家恰恰杀气升腾了;蒙比大的照应,象算有点乱了。

恶魔 不妨事的。干罢,干罢。将敌手当做人看待,是不能战争的。

德大 要干的。忙的很,就告辞罢。 (退场。)

恶魔 都是杀气升腾了,不如此不行。英大来了似的。

(英大登场。)

英大 德大的做法,是违背人道的。

恶魔 何消说呢。你这边也不要不及他;单是义勇兵,许赶不上罢。

英大 我也悟了;单是义勇兵,也仍是赶不上。觉得有强制的必要的。

恶魔 悟得好,这才英大万岁了。你这边一定胜。

英大 我也这样想。

恶魔 不是大家格外决心,将德大断送不行;那是可怕的东西呵。

英大 是的。我煽动所有国度,都对着德大战争。

恶魔 德大完结,便是你的天下了。

英大 这还请你秘密着。

恶魔 好好的做。须小心,不要使大家失了勇气。

英大 小心就是。

恶魔 德大如果用毒气,你这边就用更凶的毒气;德大如果杀了平和的人民,你这边也就加甚的杀。不要将德大的一伙当做人看。不管什么孩子什么女人,都当作仇敌,使他们格外吃苦才是。因为德大这边先就豫备这样的,打沉了无罪的商船,还高兴着哩。

英大 便是我这边,却也没有什么不及他的。这就再见。 (退场。)

恶魔 再会。看罢,英大终于进了将拒绝出战的人们当做罪人以上的罪人,孱头以上的孱头,国贼以上的国贼这一伙了。何如?我这力量。何如?这世间都如我意了;是我的东西了。现在不但是国和国的争闹,还有穷人和富人的争闹,工人和资本家的争闹,平民和贵族的争闹,要用了这些争闹,尽量的作践了这世间请赏鉴呢。投志气的讲大话的神,你总是睡觉;人们永远用不着你;还是等到人们衰弱透了之后,再慢慢地醒来罢。以为和外国只有战争这一条路的人们呵,战罢,战罢;直战到大家亡掉罢。要用了个人的诅咒,包裹了这世间哩。是的,是的,国家和国家呵,互相战争罢。总之,总之,用了你们自己的手,将你们的血,多流一滴到地上,我便喜欢的。因为这便是将创造人们的东西的愚昧,在宇宙上发表哩。是的,是的,各国呵,再扩张军备罢,扩张军备罢;尽力的,不,尽力以上的。要不然,你的家要亡了。将这事铭心刻骨,万不要忘了。哈哈哈。

(神醒来,起立。)

神 但我相信人们的。

恶魔 你将理性给了人们没有?

神 的确给了。

恶魔 你因为迷信着自己,所以也迷信了人们。人们可是这样的到了穷途,动弹不得了。倒想要看看那时的你的嘴脸呢。

神 人们一定就要走进较正的路。而且更为大家互相的幸福想法罢。

恶魔 那么样的也能么?那么样的也能么?

(在第一幕出现的战争牺牲者的不断的一列,继续走过。)

恶魔 出了这许多牺牲者了;岂但没有醒,还想弄出更多的牺牲者哩。而且国和国的关系, 也只坏下去,坏下去罢了。这样子,你还相信人们么?

神 相信的。

恶魔 哈哈哈。 (黑幕垂下。)

女三 我告辞了;因为在这一场须出台呢。

青年 原来,那就再见。

女三 不不,也许从此再不能见面了。

青年 这是怎的?

女三 就因为演剧完了之后,我有点事情;而且你也未必能长在这里罢。

青年 这样的么?那就什么时候再见罢。

女三 愿你康健。

青年 多谢。

女三 再会。

青年 再会

(女三退场。男一登场。一半还是恶魔的装束,手拍着正在出神的青年的肩头。)

男一 (快活的说,) 久违了。竟承你来看这样无聊的东西。

青年 很有趣的看了。

男一 虽然是无聊的东西,但请你对朋友谈谈。

青年 我谈去。

男一 其实,此后人们的运命,倘照现在这般进去,是不了的。

青年 真的呵。虽然这么说,但革命却也觉得可怕。觉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很想冷眼旁观着似的,但又觉得这也可怕。

(乞丐登场。)

青年 听说你释放了,恭喜恭喜。

乞丐 那一边恭喜,很难定哩。能看到这般的戏剧,总算托这福荫罢。

青年 你以为这世间怎么办才好呢?

乞丐 是的。也仍是除却仗着实行,使人们从心底里知道多谢的东西的真正多谢之外,没有方法罢。也仍是除却从民众觉醒过来之外,都不中用罢。

青年 这可不得了呵。这以前,不会有可怕的事出来么?

乞丐 出来又另是出来的时候了。知道那多谢的东西的多谢,就令这事又作别论,在人们许是必要的。知道撒了祸的种子的可怕,也必要的。在人们所可怕的,并非战争,却是产生战争的东西。在尽力的将活力给与产生战争的东西的这现世,生出战争,也是当然的事罢。

青年 倘不将活力给与产生战争的东西,国不会亡么?我是想不亡国而去掉战争哩。

乞丐 着了。但如果所谓“国”这思想,全如现在,那可不能。须凭着民众的力,改换了国的内容才是。世界的民众成了一气的时候,从根底里握住手,那时战争便许自然消灭了。民众无端的恐怖着;互相误解着;不能真明白彼此都在两不可无的关系的事,至少是平和的下去却是彼此幸福的事,所以不行的。还没有真明白凡有损人利己的人们,不管是本国人是外国人,都应该当作平和之敌,加他制裁,所以不行的。承认现在的国家,却否定现在的战争,这可决没有这样的称心事呵。

青年 我也觉得如此;但要改变现在各国的意志,又觉得是不可能的事呢。

乞丐 全在根,全在根,全在民众呵。人们再进步些就好了,再一步,再两步。

男一 你竟象我所写的神一般的乐天家哩。

乞丐 是的,我相信人们。比那一位神尤其相信人们哩。

(铃响;都拍手。黑幕抽上。平和女神和侍女们在一起;都饥饿着;脸色青白,而且瘦;平和女神更没有元气,一点事便哭。)

青年 这一位平和女神,是先前会见过的。

男一 不错。就是曾经用了手枪吓过你的人。前一场是我的著作,这场都听凭女人们了。怎样做法,连我也不知道;但梗概自然是接洽过的。

青年 原来。

侍女 便是象你这样的丧了气,也是无益的呵。

平和女神 但你看,人们已经不要我了。侮辱我。我只等着死了。

侍女 都仰慕你的,只是时候不肯罢了。

平和女神 诳呵。我很知道人们的心。人们说爱我,然而其实并不真爱我。真爱的美,人们是不知道的。

侍女三 没有这事的。

平和女神 真知道我的美的人,一亿万中怕难得一个罢。便是这一个,也仍然不知道我的真的美和威严。将真心献给我的,一个也没有。我们快要饿死了。我在先前,虽然也并未为人所爱,但瘦到如此,却是这回第一遭哩。照这样下去,我再不将人们放在心上;但我眼见人们受苦,却又觉得可怜了。说是自作自受,固然也是自作自受;但也如最爱我的人在十字架上所说一般,“他们不晓得”的缘故呵。除却饶恕他们,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但岂不傻气么?

侍女四 这是人们傻哩。以为使别人苦,这才自己有所得;而且想教同类的人受了苦,自己独独作乐呢。

平和女神 这也从傻气来的。以为不如此,国便不富,国便要亡了。富人以为没有穷人便得不到自己的快乐。只要有能懒惰着而沉在酒和女人里的,人们便以为第一的幸福了。钱,钱,什么都是钱呵;以为凡是人们所要的东西,都可以用钱买得的。用钱买不到的真心、美、爱、感谢,在人们是最无聊的东西了;不能变钱的东西,是无聊的了。还说“这样的东西,可以吃得么?”哩。人们若单要吃,其实只要少许的钱便满够了;可是既有了钱,还说倘没有更多的钱,便吃不成,吃不成呢。所以我的兄弟食品神,因此生了气;说要毁了人们的胃哩;说人们在这难处的世上,决没有爱我的闲工夫的哩。这也许有这样的人,然而也不尽然的。因为都过着不健全的生活,还没有知道我的真美的时候,已都扑进刺戟更强的更烈的地方去了;用钱能买的东西里去了。便是我,倘能将我的功效,用钱另卖,大家就要较为尊重罢;但我将自己的身子这么轻贱,是不肯的。凡是用钱买不到的东西,人们便都看不起。真傻呵,真傻呵。我的好朋友空气也说过。空气在人们是最紧要的东西,然而全是白得,便以为无论弄到怎样脏,都无不可了。所以空气也生气。战争用了毒气,空气是非常之生气。还有那人们的难听的被杀的声音;身体被那声音摇动了,说是不舒服之至哩。因为空气是最喜欢干净的。

侍女五 真的呵。

平和女神 人们真是傻小子呵。既现出这么一副脸,那便不再战争,岂不好么?你看,死了的人们的脸,多少难看呵;我最嫌这副脸相的。我所喜欢的人,是温和的脸相的。外貌虽然可怕,却真个在深的喜欢时的人们的脸,只有我知道。非现在那副嘴脸不可的境遇,人们便不再使人们遇着,不也好么?

侍女六 真傻呢。我真气愤的,气愤的没有法想;教人太难耐了。你的温和的心,怎的人们竟会不懂的呵。

平和女神 人们略一见我,便觉得生在这世上,有些厌恶,觉得这可怕。而且欲神也讨厌我;因为那神专做些媚人的事;而且要到我这里,是很难的,因为我的所在,太高了一点了,但假使到那低一点的所在,使他们一面争闹着,一面领略我的美罢;我的职务便没有了。仰慕着我的人,将不幸给与别人,我是不喜欢的;但现在的人们,却正在若不将不幸给与别人,便生活不成的位置哩。话虽如此,再爱我一点,不也可以么?然而竟轻蔑我,这可太过分了。所以碰到这样的境遇的呵。那声音真难听。将那难听的声音,给喜欢战争的人听去才好;并且将那嘴脸给看去才好。碰到这般境遇是难堪的事,怎么会不知道的呢?为甚么要送这样的牺牲呢?我虽然很要说,惟其不爱我,所以碰到这境遇,是应该快意的事;但人们碰到这般的境遇,我是不喜欢的呵,不喜欢的呵,不喜欢的呵。

侍女二 这样哭,也是无法的呵。

平和女神 人们是傻的呵,傻的呵。使同胞碰在这样的境遇上,全是傻气所致的呵。已经这样了,还喊着战争战争呢;忘却了自己正碰在这样的境遇上,却喊着战争战争呢。这些人们,却也并非这么坏;都能够大家要好;能够更为幸福的。虽说是自作自受,可也教人烦厌呵。我烦厌了,烦厌了;不愿意再想人们的事了。请随意做去罢;全都战死就是了。但听到那声音又难受。可能有什么方法呢?到这样,人们怎的还不爱我呢?将真心献给我的人,难道已经没有了么?我委实凄惨了;因为对于不爱我的人,我却不能不爱哩。我愿意人们赶早的赶早的明白些子,抛掉了在别人的不幸上接插自己的幸福这种呆念头才好;因为这念头,以为一定得到幸福,便轻轻的将自己弄成不幸,生出祸殃,将全心都用在下等的快乐里,却反得意着了。照这情形下去,人们真不知如何得了哩。我真真着急以为赶快的生出好人来才好呢。然而无论生了何等样人,也恐怕都一样罢,或者也就有人得救罢。照现在这样是,照现在这样是太不成事了。

侍女七 (就是女三,指着青年,) 在那边的那一位,正含着眼泪向你这面看呢。

平和女神 那人将我们的心绪传布出去,我是高兴的。但便是如此,也未必有什么用罢。那边站着战神,正在得意哩;“还要战。还要战,战的不够!”的正吼着哩。这小子得意到什么时候才了呵。那些被杀的人们的脸,我真不愿看,不愿闻了。真是怎么办,人们才肯听我的话呢?现在为止的牺牲者,真是独独吃亏了。我是希望人类的幸福的。然而人们还轻蔑着我哩。

侍女六 所以碰着这难堪的境遇的了。好一件快心的事呵。

平和女神 不要诅咒人们。我因为要为人所爱,所以在这里的。人呵,从心底里爱我罢。我是爱你的呵。 (黑幕垂下。)

男一 这就告辞了。

乞丐 我也走了。

青年 走么?诸事感谢的很。

(男一和乞丐退场。)

不识者 这回放你回地上去罢。以后大家想罢!

(不识者抓住青年,从窗口掷出。幕。)

(一九一六,一〇,一五——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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