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日本,是以研究北欧文学,负有盛名的人,而在这一类学者群中,主张也最为热烈。这一篇是一九二六年一月所作,后来收在《文学评论》中,那主旨,如结末所说,不过愿于读者解释现今新兴文学“诸问题的性质和方向,以及和时代的交涉等,有一点裨助。”
但作者的文体,是很繁复曲折的,译时也偶有减省,如三曲省为二曲,二曲改为一曲之类,不过仍因译者文拙,又不愿太改原来语气,所以还是沉闷累坠之处居多。只希望读者于这一端能加鉴原,倘有些讨厌了,即每日只看一节也好,因为本文的内容,我相信大概不至于使读者看完之后,会觉得毫无所得的。
此外,则本文中并无改动;有几个空字,是原本如此的,也不补满,以留彼国官厅的神经衰弱症的痕迹。但题目上却改了几个字,那是,以留此国的我或别人的神经衰弱症的痕迹的了。
至于翻译这篇的意思,是极简单的。新潮之进中国,往往只有几个名词,主张者以为可以咒死敌人,敌对者也以为将被咒死,喧嚷一年半载,终于火灭烟消。如什么罗曼主义,自然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仿佛都已过去了,其实又何尝出现。现在借这一篇,看看理论和事实,知道势所必至,平平常常,空嚷力禁,两皆无用,必先使外国的新兴文学在中国脱离“符咒”气味,而跟着的中国文学才有新兴的希望——如此而已。
一九二九年二月十四日,译者识。
现代新兴文学的诸问题
无产阶级文学在日本文坛的成了问题,仅是地震以前不到一两年之间的事。自此以后,创作方面不消说,便是评论主张方面,无产阶级文学的色彩也渐渐褪落,好象离文坛的中心兴味颇远了。然而这事实,未必一定在显示无产阶级文学的意义或价值,已经遭了否定。也不是那将来的历史底意义,已属可疑,或者确认了无产阶级文学不能成立的意思。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成为文坛当面的问题的那时的评论和主张,是很有限的,还剩下应该加以考察的许多的要点,也就是成着一时中断的情形,这是至当的看法。在现在的日本的社会上,仔细说,是日本的文坛上,这问题之将成中心兴味,可以说,倒是难于豫期的事;也许暂时之间,总是继续着这情势的罢。然而纵使不过一时,这问题之占了文坛论争的中心题目似的位置的事实,则不但单从无产阶级文学本身的发达上看,就是广泛地从日本文学的历史上看,也不能抹杀其含有颇为重要的意义。只靠一只燕子,春天是不来的。为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以更加切实的兴味,成为论议的题目,批评的对象起见,则涉及更广的范围的深的锄掘,是必要的罢。但现在且不问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何时将再成文坛的中心兴味的事,而仅就这问题,加以若干的考察和研究,这事不独为明日的文学的准备而已,在为了对于今日当面的文学,加以一个根本底的解释和批评上,也有十分的必要。以这问题为中心,搜集了可能的材料,试加以可能的考察,这工作,我以为不但为阐明这问题的本身,便是为解说和这问题相关联交涉的各种重要的文学上的问题计,也有十分的意义的。
这一篇,就是以这样的意义为本的考察的尝试之一。
一
从古至今,自文学上的考究评论那样的东西发生以来,现在尚未失其作为问题的意义的主要的文学论上的问题,还是很不少,然而其中,如这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者,恐怕是提出得最新的了。因此也就有着今后多时,还将作为丰富地含有文学论上的问题的兴味和意义,作许多回论辩批判的对象的性质。问题既然是新的,那解说辩论上的材料便颇少。从作品上,从评论上,较之别的文学论上的题目,可作材料者颇缺如。谓之问题是新的者,一是因为无产阶级文学这东西,作为历史上的事实,即使从作品上说,也还出现得很鲜少;二是因此关于这些的考察和批判,也就大抵不免于豫想底的了。因为这缘故,所以现在即使单以这问题为中心,从作品上,从评论上,都竭力聚集起这有限的材料来看,也就成了较之在别的文学上的问题的时候,更有意义的工作。而作为那材料的提出者,则在现在,是不得不首先举出苏维埃俄罗斯的文学来的。
这问题,作为广泛的艺术上的问题的意义,是蒲力汗诺夫的论文里也曾涉及了的,但专作为文学上的重要的实际问题,成为热烈的论争的题目,却应该算是一千九百十八年,新俄形成以后的事。而关于这问题的论争,也至今尚不绝。倘要说,在今日的苏俄的文坛上,成着那中心兴味的问题是什么,那我可以并不踌躇,答道是几多的文学上的论战批判的。在诗这方面,在小说这方面,虽然也时有成为那一时的文坛的问题的作品出现,而远过于这些一时的流行,不独在文坛上,且成为关心文学的许多有识者社会的兴味的中心者,是文学论上的实际上的诸问题,还有和这相关联的各种的论战和批判。从中,关于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是成着最热烈的论争的题目的,虽在今日,也不能说关于这些的一切的问题,已经见了分明的解决。关于无产阶级文学之论,便是苏俄,大概也还要很费几年工夫的。至于关于这些的周匝的有条理的学问上的研究,则在事实上,几乎未曾着手。虽在可以称为今日世界上的无产阶级文学发祥地的苏俄,在研究这方面,也不过总算动手在搜集材料罢了。从千九百二十五年一月底起,到二月初,在墨斯科的国立俄罗斯艺术科学研究所,由那社会学部和文学部的联合主催而开的革命文学展览会,恐怕是可以看作那组织底的工作的最初的尝试的罢。(千九百二十五年的展览会,专限于俄国文学,将于千九百二十六年春间开催的这展览会,是以西欧文学为主的。)
参加于苏俄的无产阶级文学的论争的人,有马克斯主义者,非马克斯主义者,共产主义者,非共产主义者,右倾派,中庸派,左倾派等,合起来恐怕在二十人以上的罢。就中,如日本也已经介绍的托罗兹基(收在《文学与革命》里的《无产阶级文化和无产阶级艺术》这篇论文以及别的)的主张,倒是被看作属于这右倾派的。正如凡有论争,无不如此一样,在这骚然的许多各别的主张中,也自有可以看见一贯的要点乃至题目的东西的。其中之一,而关于这问题所当先行考察者,是无产阶级文学的能否成立。
二
无产阶级文学能否成立的问题,也就是无产阶级文化能否成立的问题。因为文学是无非文化现象的一要素,成为社会的上层构造的。无产阶级文化的成立,如果可能,则无产阶级文学也该认为可以成立。
无产阶级文化成立否定论的代表,是托罗兹基。托罗兹基的意见,以为无产阶级文化这一句话里,是有矛盾,含着许多危险的。凡各支配阶级,都造就了他的文化,因而也造就了那独特的艺术,这是过去的历史所明证的,所以无产阶级也将造就其自己独特的文化和艺术,是当然之理,然而在事实上,一切文化的造就,须要极久的经过,至于涉及几世纪的时光。就是有产阶级的文化罢,即使将这看作始于文艺复兴期,就已经过了五世纪之久。从这样的事实看来,则当那一定的支配阶级的文化被造就时,那阶级不是已濒于将失其政治上的支配力的时期么?即使不顾别的事项来一想,无产阶级果真有造就他的“无产阶级文化”的时光么?对于以为社会主义的世界就要实现的乐观说,则为了达到目的的社会革命的过渡期,倘作为全世界的问题而观,就该说并非几天,而是要继续至几年,几十年的,但总之是在几十年之间,并非几世纪的长期,那就自然更不是几千年了。无产阶级不是区别了奴隶制度,封建制度,资本制度等,以为自己的独裁,仅是短期的过渡时代的么?在这短的过渡期之间,无产阶级可竟能造就自己的新文化呢?况且这短的过渡期,即社会革命的时代,又正是施行激烈的阶级斗争的时代,较之新的建设,倒是施行破坏为较多。所以无产阶级在作为一个阶级而存立的过渡期间,为了那时期之短,和在那短时期中,不能不奉全身心于阶级斗争的两个理由,就无暇造就自己独特的文化。这过渡期一完,人类便进了社会主义的王国,于是开始那未曾有的文化底造就,一切阶级,无不消除,而无产阶级,也不复存在。在这时代的文化,是将成为超阶级底,全人类底的东西了罢。所以要而言之,无产阶级文化不但并不现存,大约在将来也不存在。期待着这样的文化的造就,是毫无根据的。因为无产阶级之握了权力,就只在为了使阶级文化永久灭亡,而开拓全人类底文化的路。
托罗兹基所说的文化,是“将全社会,至少也将那支配阶级,施以特色的知识和能力的组织底综合”,“将人类所创造的一切分野,都包括渗透,而将单一的系统,加于这些一切分野”的。对于文化的这解释,将科学、文艺、哲学、宗教、经济、工业、政治等一切,无不包含,可以说,是有最广的意义的。对于托罗兹基的阶级文化否定论,试加驳难者,当然应该认清这广义的文化,是那立论的对象。
三
对于托罗兹基的无产阶级文化否定论,率先加以反驳者,是玛易斯基。玛易斯基是以列宁格勒的杂志《星》为根据的论客,关于这问题的驳论,也就载在那杂志上。
托罗兹基的主张的要点之一,如前所言,是在无产阶级存立的过渡期并不长,不足以造就一定的文化。于是就有对于看作无产阶级文化成立否定的第一原因的这过渡期,检讨其性质的必要了。玛易斯基的议论,就从这里出发的。
据玛易斯基之说,则这所谓过渡期者,是应解作包含着自从社会革命勃发于俄国以来,直到全地球上,至少是地上的大部分上,社会主义的思想得以实现确立的一切期间的。这期间将有多么长呢?那是恐怕谁也不能明答的。只有一事大概可以分明,就是:这时期未必会很短。世界大战以前的马克斯主义者,在这一端,曾经见了各种的幻影;他们恰如遥望着大山峻岭,向之而进的旅客一般。距离渐近,山峰仿佛可以手触,山路也见得平坦了。然而一到那山路,则幻影忽消,绝顶远藏在云际,险难的道上,有谷,有岩,殊不易于前进。在离开资本主义的世界,而向社会主义革命的领域跨进了一步的俄罗斯国民之前,展开着苛烈的现实。那困难,远过于豫料,所以达成的时期,也就不得不更延长。即使仅就俄国而观,过渡期也决不能说短。要使俄国成为实现社会主义的新天地,倘非去掉一切社会底阶级,从中第一是农民阶级的存在,是不行的。为此之故,即又非具备了机械工业经济的各种条件,由此使个人底农业经济不利,课以过重的负担,而集合底国家底经济这一面却相反,有利而负担亦轻不可。列宁所计画的全俄的电化,便是为要接近这目的去的第一步。为实现这理想起见,又必须同时将完善的农具,广布于农民间。电化的计画,是千九百二十年的全苏维埃第八回大会所议决,期以此后十年实现的,但由今观之,其时盖到底难于实现。假使“每一村一副挽引机”的计画,今后二十年间竟能实现,只这一点,也不过是于农业的社会化上,在所必要的机械上经济上的前提,得以成立罢了。要将多年养成下来的和个人底农业经济相伴的心理上的遗传和风习,绝其根株,至少也还得从此再加上几十年的岁月去。而这话,还是假设为在这全期间,绝无战争呀,外国的革命呀,以及别的会动摇俄国的经济生活的事变的。在俄国以外的西欧,美洲,非洲各地,所谓过渡期者,要延到多少长呢?这是大约非看作需要多年不可。在英国和德国那样,大规模的工业已经发达,而农民和小有产阶级比较底无力的国度里,则社会主义的实现,比较的早,也不可知的。然而期望各个国度,孤立底地有社会主义的实现,是不能设想的事。西班牙和巴尔干诸国不俟言,即如法兰西和意大利那样的国度,这过渡期也应该看作很长久。个人主义思想的立脚之处,是在久经沁透于西欧诸国农民之间的土地所有的观念上的,倘将这思想放在眼中来一看,就知道这过渡期的终结,殊不易于到来。在亚细亚,亚非利加诸国中,从各种事情想起来,则尤为不易于来到。尤其是美洲,因为占着特殊的位置,资本主义的根柢是巩固的,所以即使在欧洲,社会主义底革命到处高呼着胜利,而美洲的资本主义,却也许还可以支持。或者资本主义底的美洲和苏维埃俄国之间,要发生激烈的争斗,也说不定的。倘不是美洲的资本主义因此终于力竭,在那里建设起社会主义的王国来的时候,则虽在较适于实现社会主义的欧洲的先进国,也不能有过渡期的终结的。而这过渡期,在农民极多的美洲合众国和别的美洲大陆诸国中,还应该看作拉得颇长久。
因为这样,所以要豫定未来的期间,是极难的,但至少,说这二十世纪之间,是世界底地,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过渡时代,大概也不是过于夸张罢。自然,这之间,是要经过各种变迁发达的时期的,社会主义实现的时代,恐怕总要入二十一世纪,这才来到。托罗兹基也曾说,世界无产阶级的革命,大抵要涉及二十年,三十年,或者五十年。但据托罗兹基说,则这乃是历史上的最苦闷的罅隙,不应当看作一个独立的无产阶级文化的时代。 [《星》,一九二四年第三号,一五四页。] 玛易斯基对于这,便举出日本的文化,在半世纪间即全然显示了新容,俄国的文化(文学、音乐、绘画、雕刻、演剧、科学等,)在这一世纪间发达而且成熟了的例来,并且说,倘以今日的生活的急速的步调,则半世纪或一世纪的年月,大概是足以形成十分之一的时代的文化的。
四
无产阶级在那所谓短的过渡期之间,能否造就自己的文化的问题,固然也由于那所谓短,是短到多少,而又其一,实也由于无产阶级当造作自己的文化之际,能够将前代相传的文化,加以批判而活用作自己的东西到怎样。所以关于前代文化的继承和活用,当考察无产阶级文学的成立和发达之际,是也往往作为议论的题目的。还有,倘将无产阶级的文化乃至文学,作为有其制限的性质的,则将怎样地解释呢,看解释如何,而成立所必要的时间这一端,也许自然不成为问题的。所以对于托罗兹基的议论的批判,不仅在考论所谓过渡期之长短如何而已,也应该考察到不问过渡期的长短如何,此外可有别的事由,对于无产阶级的文化或文学的成立,使之不可能(或困难)或可能(或容易。)关于这些,论议倒并非没有的,但因为这和托罗兹基的否定无产阶级文化的成立的第二理由,也有关联之处,所以这里且进叙玛易斯基对于托罗兹基的论难,从那对立上,加一段落罢。
否定无产阶级文化的成立的托罗兹基之论的第二的要点,是说,无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而存在的过渡期,既然比较底短了,加以在这短期之间,又必须为激烈的阶级斗争而战斗,这时候,较之新的建设,是不得不多做旧时代的破坏的,所以也就到底不暇造就自己的阶级的文化了。这说法,是颇为得当的。所谓过渡期者,在或一程度上,实在也就是为了阶级争斗的冲突破坏的时代。然而在实际上,这争斗,却也非如字面一样,无休无息,一齐施行的东西。从时光说,其间也有休止的时期,从地方说,斗争之处不同,也非全世界同时总是从事于战斗。自然,作为起了阶级斗争的结果,那所谓过渡期的文化,将带些单调、功利、急变的特色,是不能否定的,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因此设想,以为亘半世纪或一世纪的新时代,在这时代,竟会绝不造就特殊的什么的文化。试一看在这六七年的穷乏困苦之间的苏俄的涉及政治、经济、科学、风俗、文学的各方面的新的事实,则何如呢?假使这并非六七年,而是涉及半世纪,又假使这非只在文化程度落后的国度里,而是涉及地上文明国一切,又在顺当的外面的事情之下的,则纵使这是过渡期罢,会不生什么新文化,而实现其长成发达的么?在这里,大约是可以看见什么新的文化的罢。而惟这过渡期的文化,岂不是就是革命文化,由那文化的根本底建设者的阶级说起来,也正是无产阶级文化么?在过渡期,虽也有无产阶级独裁容认其存立的别的社会底阶级——例如农民那样的人们,来参加于这过渡期文化的造就,但这时代的支配阶级,到处都是无产劳动阶级,所以这就成为其时的文化的基调的。无产阶级的斗争,本来正如珂庚教授的关于这问题之所说,是多面底,涉及思想、艺术、道德乃至生产的手段等人生的一切方面,依一定的原则,据一定的计画而施行。而这样的斗争,也就是一种的文化。因为据托罗兹基,则上文也已引用是“将全社会,至少也将那支配阶级,施以特色的知识和能力的组织底综合”,而“将人类所创造的一切分野,都包括渗透,而将单一的系统,加于这些一切分野”者,即是文化的缘故。在这时候,这就是无产阶级的文化。这样的文化,不但是可能,也实在是不可避的。玛易斯基之论,就归结在这里。
五
倘若无产阶级的文化,不仅从无产阶级的存续期间这一点说,另从那本身所有的特殊的性质,即从无产阶级斗争的意志的表现这一点看来,也不独使其成立为可能,而且为不可避,则无产阶级文学的成立,也就成为分明是可能,而且不可避的事了。
然而关于何谓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则虽在苏俄的批评家之间,也解说不同,未必相一致。无产阶级文学云者,专是无产者自身所创造的文学之说,也颇为通行的。“无产阶级的诗歌”的弗理契教授和无产阶级文学者的一团“库士尼札”等的解释,即属于此。倘以为无产阶级文学专是无产阶级本身的事,所以那产生,也以专出于无产阶级之手为是的意思,那是谁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罢。但如果看作无产阶级的文学,只是成于纯粹的无产阶级之手的东西的意思,则作为一种热烈的极端的主张,是可以容纳的,而在实际上,却要生出疑问。纯粹的无产阶级云者,当此之际,是什么意义呢?必须是工厂里作工的劳动者么?文学的创作和在工厂的劳动,那并立究竟能到怎样程度呢?当作工之间,不是至多也不过能够写些短短的抒情诗之类么?那么,所谓纯粹的无产阶级文学云者,可是说,曾经在工厂作工,而现在却多年专弄文笔的东西的意思呢?倘将无产阶级文学的作者,以严密的意义,限于无产劳动阶级,便生出种种这样的疑问来了。
在文化的别部面,较之文学,就有一直先前便成了为无产阶级的东西的,然而这为无产阶级的文化,却未必一定都由无产阶级本身之手所建造。便是作了无产阶级学艺的基础的马克斯、恩格勒,为无产阶级文化大尽其力的拉萨尔、李勃克耐希德、卢森堡、蒲力汗诺夫,人类史上最初的无产阶级革命的指导者列宁,就都是智识阶级中人,连所谓纯粹的无产阶级出身都不是。新兴的阶级,自己所必要的文化要素,是未必定要本身亲手来制造的。有渐就消亡的阶级中的优秀的代表者,而断绝了和生来的境地的关系,决然成为新的社会底势力的帮手的人,新兴阶级便将这样的人们的力量,利用于自己所必要的文化的创造,是常有的事实。在新的阶级的发达的初期,这样的事就更不为奇。这事实,一面是无产阶级文化将旧文化的传统加以批判而活用它,摄取它的意思;还有一面的意思,是说旧文化的存立之间,新文化已经有些萌芽出现的事,是可能的。
据萨木普德涅克说,则未必因为他出于劳动者之间,便是无产阶级文学者,即使他出于别的阶级,也可以的,他之所以是无产阶级文学者,是因为他站在无产阶级的见地上(据烈烈威支所引用。)而说这话的萨木普德涅克,却正是从小就作为劳动者,辛苦下来的真的无产阶级出身的诗人。据烈烈威支所言,则实际上,是劳动阶级出身的诗人,而现在还在工厂中劳动,但所作的诗,也有全不脱神秘象征派的形骸的。也有常从劳动者的生活采取题材,而其运用和看法,全是旧时代的东西,和无产阶级底人生观没有交涉的。和这相反,也有那出身虽是智识阶级,而看法和想法,却是无产阶级底的。举以为例者,是台明·培特尼。又也有只从有产阶级的生活采取题材,一向未尝运用劳动者生活的作者,而尚且可以称为无产阶级文学的作者的人。这是因为那作者对于有产阶级的态度,是据着无产阶级的见地的缘故。或者更远溯十六世纪的往昔,譬如取千五百二十五年在德国的农民运动,或宗教改革那样的事实,来写小说罢,但倘若那作者的见地,是无产阶级底,便可以说,那作品是无产阶级文学,那作者是无产文学的作者。所以作者个人的素性和他所运用的题材,是不一定可作决定那作品和作者的所属阶级的标准的。这是单凭那作品的性质(但不消说,无产阶级文学的大部分,从素性上说,也以劳动者为多,是确实的事实罢,这是极其自然的事。然而和这一同,无产阶级文学者的几成,出于别的社会阶级,大半是农民之间的事,也完全是不得已的)。
无产阶级出身这一种特别券,未必一定能作无产阶级文学的通行券的事,玛易斯基不消说,便是代表苏俄文坛的极左翼的烈烈威支,也以为是对的,就是,据烈烈威支,则无产阶级文学的通行券,应凭那性质而交付;据玛易斯基,则所以区别无产阶级文学和别种文学者,是在那“社会底艺术底的相貌”的。
六
无产阶级文学在远的将来,譬如当二十世纪中叶或终末之际,将有怎样的特色呢,这事在今是到底不能详细豫想,而加以叙述的。在现在,不过能够仅将那决定未来的无产阶级文学所该走的路的基本底的三四种特色,提出来看罢了。无产阶级文学的作者,虽不必本身是劳动者,但在那精神上,却至少须是劳动者,那文学,是表现着无产阶级的精神的事,是明明白白的——这玛易斯基之所说,便是即使并非劳动者,也能是无产阶级文学的作者的意思。还有,前时代的有产阶级的文学,是将那中心放在个人主义的思想上的,和它相对,无产阶级文学则将那根柢放在集合主义的精神上。前代的文学,是有神秘,悲观,颓废的特色的,和它相对,在新时代的文学里,则感到深伏的生活的欢喜的源泉。因为新的阶级,不是下山,而是登山。新时代的文学,是屹立于大地之上,在大众之中,和大众一同生活的。因为所谓过渡期,就是社会上的剧烈的变动接连而发的时期,所以在这时代的文学上,即当然强烈地表现着战斗底的气分。而无产阶级文学,就应该是显出这些一切的特色,使无产阶级的革命底意气,因而高涨的东西。文学是不仅令人观照人生的,因为它是作用于人生的强烈的力。
烈烈威支的说明,也归结于略同之处的。就是,无产阶级文学云者,是透过了劳动阶级的世界观的三棱镜,而将世界给我们看的东西。借了毕力涅克的话来说,便是因为劳动者阶级,是用了无产阶级的前卫的眼睛,来看世界的缘故。而那文学,则是作用于劳动者阶级的心,养其意识和心理的。
在这两者的解释的一致之处之中,最重要的,是在作用于读者之力这一点。这点,自从否定了依据杂志《赤色新地》的瓦浪斯基的“艺术者,是人生的认识,而用具象底感觉底地观照人生的形相的。恰如科学,艺术给人以客观底的真实”的立说以来,就更加竭力主张了。瓦浪斯基引马克斯、恩格勒、列宁、蒲力汗诺夫、一直到渥尔多铎克斯为证,要证明客观底的真实之可能。对于这,玛易斯基便先从恩格勒的《反调林论》中,引了“如果有人喜欢将伟大的名称,嵌在无聊的东西上,那么要说科学所示的若干(自然并非说一切)永久地是真理,也可以的。然而跟着那科学的发达,先前以为绝对底的种种的真实,也成为相对底的了。所以在最后的审判上的究竟真实,也就和时光的流驶一起,成为极少的东西”这些意思的话,以及“所谓思索的无上统治之类的事,也只出现于很没有统治力而思索的各种人们之间的。硬说是绝对之真的认识,也几乎总包在相对底的种种的迷惘中。前后二者。都只出现于人类发达的连续无限的经过里”这些意思的话,以为一到宇宙开辟论呀,地质学呀,人类历史呀的学问,因为缺少历史上的材料,是不免永是不十分的未完成的学问的。尤其恩斯坦因的学说,已将恩格勒之所说,全都确证了。更从列宁的《经验批判》里,取出“人类的思索,在那本质上,是能将绝对的真给与我们,而且也在给与的,然而那真,是从相对底真实的总和,迭积起来的东西,科学的发达的一步一步,则于这绝对真的总和上,添以新的珠玉。然而各各的科学上的法则的真实的界限,是相对底的。知识成长起来,这便随而分裂,或是狭窄了”。“马克斯和恩格勒的唯物观底辩证法,其中含有相对论,是无疑的,然而容认一切我们的智识的相对性者,并非出于否定绝对的真的意思,是在我们的智识,在那近于绝对真的界限上带着历史底条件这一种意思上的”这些意思的话,说是科学并不给与绝对真,不过给与着好象迭积起来的小砖一般的相对真;不过用这小砖,逐渐做着进向绝对真客观底真实的认识之路;所以要完全获得这绝对真,借了恩格勒的话来说,是只能由于“人类发达的连续无限的经过”,因此在艺术上,便当然不能期待什么客观底真实的。
七
瓦浪斯基的艺术论的方式,是“艺术是具象底感觉底地,认识人生的,而那认识,则给与客观底真实”,玛易斯基对于这的批评,也许从一句客观底真实的解释上,有些歧误的。假使瓦浪斯基之所说,是相对底的意思,那么,玛易斯基之论,便成为看错了。然而即使果然是这意思,推察玛易斯基和别的人的真意,也还以为艺术所给与者,并非这样的东西,可期待于艺术者,还别有所在,——至少,无产阶级文学的价值,并不在这样的地方,于其究竟,是在作用于人的力量,动人的力量中:不这样说,是不满足的。布哈林在那《唯物史观的理论》中说,社会人不但想,而且感,那感情,是复杂的,“艺术者,即将这些的感情,或用言语,或用声音,或用运动(例如舞蹈,)或用别的手段(有时或用建筑那样极其物质底的手段,)表现于艺术底的形象之中,而将这些感情,做成系统。也可以用稍稍两样的话来说明,就是:艺术者,是感情的社会化的手段。或者如托尔斯泰正确地定义了的那样,说是情绪感染的手段,也可以的。”玛易斯基即据了这解释,连那车勒内绥夫斯基在《艺术和现实的美学底关系论》中,说艺术作品的意义,能够是“对于人生的现象的判决”的话,也指为所说的便是艺术的作用力的一种表现,而竭力主张着这意思。自然,虽是玛易斯基,也并非全然否定艺术是人生的具象底感觉底认识的,但这总不过是艺术的副作用,那根本底作用,也还是“感染”。为什么呢?因为作为认识的源泉的艺术,不过是极不可靠极不足够的东西。艺术家的眼,是很主观底的,全不去看看或一部面的人生。将材料一贯而统一起来的艺术家的意志,意识底地或无意识底地,总不免带着阶级底特色。那结果,艺术便以一定的看法和倾向,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使大众感染了。而这样的艺术,则不得不说,为客观底地认识人生的现象起见,是很无用的。玛易斯基说。
俄国十九世纪的文学,即分明显示着这事实。试一看俄国文学所描写的种种杂多的人物罢,看那些是强的意力之人怎样地少,而弱的怀疑的哈谟烈德式的人物怎样地多呵。阿涅庚、卡兹基、卢亭、芘尔、安特来·波尔恭斯基、乌隆斯基、安那·凯来尼娜、涅弗柳陀夫、阿勃罗摩夫,都是作者用了爱,所描写出来的人物,然而岂不是都孱弱,缺少意力的型式的人物么?虽然偶有巴萨罗夫呀,那《前夜》的亚伦娜呀出现,然而那是很少见的,而且这也不但是属于贵族或地主或智识阶级的人们,便是农民,也被用了这种人物来代表。都介涅夫的诃黎和凯里涅支,托尔斯泰的柏拉敦·凯拉达耶夫,就都是的。英赛罗夫和勖土尔兹,是被写作强的意志的人的,但那是外国人。到戈理基,这传统有些破坏起来了,然而他的出现的二十世纪之初,为象征主义和神秘主义底倾向所笼罩,那时代的文学,也仍然不能脱出颓废底绝望底乃至病底兴奋的生活表现。在仅靠俄国文学以知俄国的现实的外国人的眼中,觉得俄国就是暗淡,只包在弱弱的生活气分里,一面也是当然。但是,出现于十月革命后的俄国的人,和先前文学上所描写下来的那些,却完全是别一种了。新俄的人物的特色,是铁一般的意力和不可抑制的元气。那行动,是果决而敏捷,不许长在怀疑底的状态中。确信自己的真理,有和世界为敌而战的决心。忍苦的锻练,经历得十足了。世界上最初的无产阶级国家,实在是成于这样的人们之手的。但这样的强的型式的人物,是不会有突然出现于俄国历史上之理的。他们的先驱者在那里呢?在俄国文学上搜求,仅仅是倘要说发见了隐约的先型,倒还可以说得罢了。不妨说,在俄国旧时代的文学上,是很不够认识这性格的。在俄国的现实上,这种强的性格,决不能说少有。十八世纪的拉迪锡且夫、诺维珂夫;入十九世纪而有十二月党员;培林斯基、车勒内绥夫斯基、札思律支、蒲力汗诺夫、列宁;或则十九世纪的六十年代的农民运动的人们;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的革命运动的战士,例如司提班·哈尔图林等,不能说是缺少着强烈的意力的人。而在俄国文学上,则虽于智识阶级出身的人们,也未尝加以描写,更不必说出自农民劳动者之间的人物了。自然,检阅的障碍,一定也很大的。然而只这一点,该不会便决定了亘一世纪的文学的方向。不是虽有检阅的迫压,总也描写了巴萨罗夫,描写了纳藉达诺夫,写下了萨勒谛珂夫的讽刺剧,出现了托尔斯泰和珂罗连珂的作品和论文了么?
在俄国文学史上,这强烈的性格的表现,为什么缺乏的呢?革命前的俄国文学,是大地主的贵族和小有产阶级底智识阶级的所产,这阶级,是已经渐入于衰退之域了的。作者大抵取自己的阶级生活,用作题材,作者也自然心理底地,分有着那衰退的阶级的生活气分。那结果,作品便专带哀歌的风调,作者的眼,自然只看见接近他身体的颓废,腐朽,解体的现象,而争斗,元气,力,高扬的现象,却几乎都逸失了。
此也应当知道,文学上的人生的认识,是主观底,而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从作者的阶级底兴味,受着制限的。这是玛易斯基之论的归结。
八
蒲力汗诺夫曾经立说,谓假使将艺术上的作品的内容,分为思想、心情、题目三项,则无论怎样的作品,都不能是并不包含着一些思想底要素的东西。即使那作品好象毫不措意于思想,只靠着形的技巧而成之际,那“无思想底”的这事本身,即可以看作包含着特殊的思想。就是,那意思,是在表明着一贯的世界观之不必要的。无论作者怎样地愿不愿将一定的思想,显现于作品中但到底总成了表现着怎样的思想。但是,以无论在怎样的形,作品上没有不表现着思想而论,则是否无论怎样的思想,都适于作品中的表现的呢?据蒲力汗诺夫说,则因为艺术是人和人之间的精神底交通的手段之一,所以由作品而表现的感情愈高,倘别的各条件也相应,则那作品,即愈适于收得作为感应交通的手段之效。悭吝人不能歌咏他遗失了的金钱,是什么缘故呢?就因为即使做了诗,谁也不为那诗所感动的缘故。也就是因为那诗一定不能收得作为他和别的人们之间的感应交通的手段之效的缘故。所以为了艺术,就并非一切思想都有用,而非能使人和人之间的感应交通,可能到最多限度的思想不可了。含有最多的社会底意义的思想,便是这。
然而无论在什么时代,所谓含有最多的社会底意义的思想者,应该并非朽腐的后时的反动思想,而是时代上的进步底的思想。所以为了艺术,最是相宜的思想,应该是尽着在那时代的先驱底思想的责的东西。艺术家对于自己的时代的重要的社会底思潮,倘不了然,则由那艺术家所表现于作品中的思想的性质,即不免非常低落。因此那作品也就跟着成为低调的东西了。现在就将适宜于艺术的思想,定为站在时代的先驱底位置上的思想罢,那么,这先驱底思想的性质,又凭什么来决定呢?这问题,归结之处,是在凭什么来决定一时代的艺术的特色。而决定现代艺术的特色的,又是什么呢?人说,艺术是反映人生的,但为了要知道艺术怎样反映人生,即应该知道人生的构造组织。在近代的文明国,作为这构造组织的最重要的契机之一者,是阶级斗争。社会思想的进行,便自然反映出各阶级和那相互之间的斗争的历史。正如古代的艺术,是生产的技巧的直接之所产一样,现代的艺术,是阶级斗争之所产。要之,如果时代的先驱底思想的性质,由阶级斗争而被决定,那么,艺术上最有意义有价值的作品,便要算以时代的先驱底思想为基础的,即时代的先驱底阶级的艺术,即无产阶级的艺术了。
在文学作品上的人生的认识,不出于相对底真实的范围。以广义言,所谓由作者的主观倾向加以贯穿支配者,其实便是那相对底真实,不外乎在各时代的阶级底真实的意思。作品从作者的阶级底兴味,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受着制限,受着指导的事,上文已经说过了。而那阶级底兴味,若代表着站在那时代的先头的阶级的思想时,则那艺术,也就含有代表那时代的价值和意义,这事,是从上述的蒲力汗诺夫的解释,可以当然引伸出来的。这岂非也在证明艺术之力,是在有意识或无意识中,动大众之心,而加以导诱之处么?玛易斯基更引伸此论,以为艺术如果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表现那时代的先驱底阶级的兴味的东西,那力量结局是在“感染力”,则当进向社会主义的王国的过渡期中,在一贯着那时代的特色,即阶级斗争之间,艺术就应该更加焕发前述的意义。当一切文化现象,都带着阶级斗争底特色时,艺术总该是不能独独超然于斗争之外的。不但此也,艺术还应该提其“感染力”,为无产阶级的斗争,去作有力的帮手。倘承认艺术超越阶级,则艺术和时代的先驱底思想的关系的问题,便不成立,一切艺术都含有或一意义上的思想的事,也就当然不成立了。倘据瓦浪斯基之说,只将艺术解释为人生的认识,那么,竟至于会这样地归到无阶级文学的否定去的。
九
无产阶级文学既是如上面所说那样的意义的过渡期的文学,是阶级斗争的文学,则在现今世界上的无论那一国——虽在形成了无产阶级独裁国家的苏俄,也不过仅仅显示了那萌芽,正是毫不足怪的事。凡新兴的阶级的文化之形成,是要经过两个时期的。第一,是在新阶级未成社会的中心势力以前,旧社会中,已有新文化的萌芽可见。第二,是新阶级成了社会生活的中心势力之后,遂见第一时期的萌芽之长成。然而这前后两期的关系,常常由于各种的事情,尤其是由于那阶级的社会底特质,而不能一样。有产阶级在施行封建制度的社会上,早已能够使那文化发达起来了。到千七百八十九年为止,法国的第三阶级在经济上政治上不消说,便是在哲学科学文学方面,也十分发达了自己的文化。因为法国的有产阶级,借榨取别人的勤劳而生,很有用他丰富的财力,致力于发达文化的十足的余裕的。但无产阶级却和这事情完全不同。无产阶级是被榨取阶级,可不俟言,在带着资本主义底色彩的社会的范围内,无产阶级总是贫穷,到将来恐怕也这样。所以分其力量于自己的文化的发达,在无产阶级,是非常困难的。他们的可以从中分出,用于新文化的力,都要用到为满足他们在生活上最切实最必要,不得已的不能放下的要求上去。如为了职业组合呀,购买组合呀,政党呀那些的组织等。在旧文化的社会里,无产阶级虽只想作一点政治上乃至经济上的文化的基础,也就是并不容易的事情,何况向科学,哲学,文学艺术的方面伸手,那可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俄国的无产阶级连自己的卢梭也没有一个,不得不说正是不得已的自然的结果。
但是,虽然如此,无产阶级文学的萌芽,却可以溯之颇久以前的。无产阶级政党,是作为劳动运动和社会主义合一的结果而起的事,为恩格勒所曾说,列宁也说过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发达,也可以试来和这原则相比照。在俄国文学上,有前后一贯的系统底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出现以前,社会主义底文学是早经存立的了,然而这决不是可以称为无产阶级文学的东西。乌托邦底社会主义思想,渐布于俄国的革命底智识阶级之间,是十九世纪的三四十年代,同时也出现了社会主义思想的文学。如赫尔岑的朋友,俄国最初的社会主义者之一的亡命客阿喀略夫,虽可称为社会主义诗人,却决非无产阶级诗人。在六十年代,有社会主义诗人兼经济学家密哈尔·密哈罗夫。在七十年代,有参加了农民革命运动的许多社会主义底智识阶级的诗人,如拉孚罗夫、穆罗梭夫、斐格纳尔、瓦尔呵夫斯基等便是。在八十年代,有诗人雅古波微支;小说戏剧方面,则有萨勒谛诃夫,有乌司班斯基。还有出色的诗人涅克拉梭夫,虽说稍离了社会主义底智识阶级的文学的本流,但和这潮流尚相近。这些社会主义底智识阶级的文学,因八十年代之终的皇室主义的压迫,仿佛几乎失了光耀似的,但代之而兴者,有最初的劳动者诗人修古莱夫、纳卡耶夫等。然而这些劳动者诗人们,还不是无产阶级底的。他们的出身,是从无产劳动者阶级的,但在那初期的诗中,绝无斗争的意志之类,却横着对神的信仰,神助的希望,向往我家,我马,我村的复归之心。所以其一,是社会主义底的诗,而不是无产阶级底;又其一,是劳动者的诗,而不是社会主义底。这两流,到九十年代,这才要融合于一个的无产阶级底的文学。
在俄国的最初的无产阶级底社会主义诗人,是拉兑因。先前的密哈罗夫,曾说“可悯的被打倒的人民,呻吟而且长太息,伸手向我们,对我们求救”,自然表示着智识阶级和民众的距离,和这相对,最初的无产阶级诗人拉兑因,却道“我们都出于民众,工人家的孩子们,”自述着加在民众的战斗里了。这两者之差,即在显示从六十年代的智识阶级底社会主义,向九十年代的劳动运动的推移的。拉兑因便是虽然属于智识阶级,却置身于无产阶级的立场上而作歌的最初的诗人。出现于千九百五年的这一类的智识阶级出身的无产阶级诗人,是泰拉梭夫,《国际歌》的译者达宁等。前文所举的修古莱夫、纳卡耶夫等劳动者出身的诗人,也渐渐带了社会主义底战斗底倾向,如修古莱夫,竟至于歌道“我们铁匠心少年,幸福之键当锻练,高高擎起重的锤,再来力打钢胸前!”了。这样地,在八十年以前,而最初的社会主义诗人出,在四十年前,而最初的劳动诗人出,终至于这两派渐相接近,要成为无产阶级文学了。
十
无产阶级文学以稍有组织底之形出现,是在千九百十一年起,至欧洲大战前的千九百十四年顷之间。不消说,在这时代,是还未达到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上文字上的运动之处的,然而已经不是一两人渐渐出现,小说方面则有微微克、培萨里珂及其他,诗人则有萨木普德涅克、腓立伯兼珂、台明·培特尼、该拉希摩夫等,一时辈出了。这时的戈理基,一面自己要接近都会的下层生活,劳动者的生活去,同时也聚集了这些无名的无产阶级的文人,加以保护,且为那诗文集的出版设法,这是不可遗忘的。要之,可以说,这时代,是作为无产阶级文学最初的出发点,含有重要的意义的了。正如烈烈威支所言,无产阶级文学的十分成长发达起来,不过是劳动者阶级成了支配阶级的十月革命以后的事。无产阶级的艺术,是须使劳动者阶级,广大地在现实生活的范围里,活动其创造力之后,这才出现的。而在现实生活的范围里,得见劳动者阶级的创造力的活动,则须他们独立而建设创造其生活,成了社会生活的主人的时候,这才可能。十月革命以后,以列宁格勒、墨斯科和别的地方为中心,聚集起来了的无产阶级诗文人就不少。至千九百二十年,那诗人的大半,便脱离了无产者文化团,作成“库士尼札”(锻冶厂)这一个团体,这遂成了无产阶级文学的中心。说起内乱时代乃至战时共产主义时代的无产阶级文学来,可以说,除这一团体而外,别无所有。立在这团外者,不过就是一个煽动讽刺诗人台明·培特尼罢了。
以“库士尼札”为中心的诗的特色,大抵是抽象底的,而绝叫底地歌咏热情和兴奋,革命的世界底意义,向往解放的热狂,象征底地高唱宇宙底的大规模等。这时代,在俄国革命,是暴风雨和混乱的时代。是并无具体底地来描写,细叙之暇的时代。是长的叙事诗和小说,不及写也不及读的时代。描象底,而宇宙底的大规模之处,则是这时代的特色。千九百二十一年实行新经济政策时,在无产阶级文学上,就有一个危机来到了。当内乱和战时共产主义时代,虽有一切的苦痛和穷乏,但有强的兴奋;有紧张,有燃烧。然而现在,革命入了新的时期,长的,倦的,质实的,重要的,困难的时期就开始。并不解明的灰色的日常生活就开始了。诗人也不得不在这平凡单调的生活中,再去深深地探求革命的意义。然而这工作,较之在革命开初的罗曼谛克的兴奋之日,以宇宙底规模,抽象底地热情底地歌咏革命,却要困难复杂得多了。当这转机,意气沮丧了的是契理罗夫、该拉希摩夫和其他的诗人们。是对于革命的新容的失望。是因为过了革命的一转期,而不能重整无产阶级文学的军容的失坠。一面仍然站在非歌咏革命的兴奋不可的立场,而一面,则内心的真实,却自然而然地不能掩尽其深的失望疲劳之感。这里有难以隐瞒的矛盾。在革命的初期,一般底的革命的兴奋,和诗人各个的内心的心情之间,是有着一致的。这二者自相融合,成为有统一的诗。所以即使是抽象底概括底,而其间自有情绪的条理,有中心生命。现在则要将分裂了的二者,强行统一起来;要在这里做出什么内外一致来。这在许多无产阶级诗人,是困难的事。于是在一面,掩不尽这矛盾,不能不歌咏内心的真实——失望的心情,否则便成为硬来依然重唱向来的基调了。这便是称为和实行新经济政策偕来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危机的。
而过着了这所谓危机,无产阶级诗文人的许多,不能理解新时代的要求,和新的社会生活相对应,而在文学上,也改正其态度手法的结果,则将一部分的诗文人,即较无产阶级文学更其具象底地描写生活的,不过是“革命的同路人”,送到文坛的中央去了。从驯致和助长了这形势的这点,即从推赏辩护了那“革命的同路人”这点,瓦浪斯基是成着众矢之的的。关于无产阶级文学和这“革命的同路人”即毕力涅克、伊凡诺夫等人的关系交涉,也有各种的问题,其中,这也涉及旧时代文学的传统和无产阶级文学的关系的问题的,但在这里,姑且不说这些罢。
十一
千九百二十二年十二月,比较底年青的无产阶级文学者的一团“十月”,组织成就,此外也出现了几个年青的无产阶级文学者团体,宣言和论战,气势渐又兴盛起来。而“十月”一派,则自然而然地成了这青年无产阶级文学者诸派的前卫模样。由实施新经济政策,一时入了危机的无产阶级文学,借新人的出现与其团结,便见得形势重行兴旺了。就是,从千九百十八年到二十年,是无产者文化团,接着是“库士尼札”一派的时代;假如以二十一年为在创作方面和团体底组织方面,都是一个危机,则二十二年之于十月革命后的无产阶级文学,可以说,是划了第三期的。现在将在这时期中,占着诸派的前卫的位置的“十月”一派,据罗陀夫的报告而采用了的思想上艺术上的纲领,载在下面看看罢——
一 从阶级底社会向无阶级底社会,即××××的社会的过渡期的社会主义底革命的时代,已以由苏维埃的组织而建立无产阶级独裁于俄国的十月革命开端了。惟××××××××,这才能使无产阶级为一切关系的统率者,改革者。
二 无产阶级在阶级斗争的经过之间,在经济和政治方面,已能形成了革命底马克斯主义的思想,但在别方面,却未能从各种支配阶级的亘几世纪以来的思想上的影响感化,完全解放。终结了内乱,而在深入经济战线上的斗争的过程中的今日,文化战线是被促进了。这战线,从实行新经济政策的事情看来,更从有产阶级的观念形态的侵入的事实看来,都尤为重要。和这战线的前进一同,在无产阶级之前,作为开头第一个问题而起者,是建设自己的阶级文化这问题。于是也就起了对于感动大众之力,作为加以深的影响的强有力的手段的建设自己的文学的问题。
三 作为运动的无产阶级文学,以十月革命的结果,这才具备了那出现和发达上所必要的条件。然而,俄国无产阶级在教养上的落后,有产阶级底观念形态的亘几世纪的压迫,革命前的最近数十年间的俄国文学的颓废底倾向——这些都聚集起来,不但将有产阶级文学的影响,给与无产阶级文学的创造而已,这影响至今尚且相继,而且形成着将来也能涉及的事情。不独此也,对于无产阶级文学的创造,连那理想主义底的小有产阶级底革命思想的影响,也还不能不发现。这影响之所由来,是出于作为问题,陈列在俄国无产阶级之前的那有产阶级底民主底革命已经成功这一种事情的。为了这样的事情,无产阶级文学便直到今日,在观念形态方面,在形式方面,即都不得不带兼收而又无涉的性质,至今也还常常带着的。
四 然而,和据着新经济政策,在一切方面,开始了以一定计划为本的社会主义底建设一同,又和波雪维克改为不再用先前的煽动,而试行在无产阶级大众之间,加以有条理的深的宣传一同,在无产阶级文学方面,便也发生了设立一定的秩序的必要了。
五 以上文所述的一切考察为本,无产阶级文学的团体“十月”,则作为由辩证底唯物论底世界观所一贯的无产阶级前卫的一部分,努力于设立这样的秩序。而且以为那成就,无论在思想上,在形式上,惟独靠了制作单一的艺术上的纲领,这才可能。那纲领,则应当有用于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将来的发达的基础。
因为以为这样的纲领,是在实际的创作和思想战线上的斗争的过程中,成为究极之形的东西的缘故,团体“十月”在那结束的最初,作为自己的行动的基础,立定了出发点如次——
六 在阶级底社会里,文学也如别的东西一样,以应一定的阶级的要求,惟经由阶级,而应全人类的要求。故无产阶级文学云者,是将劳动者阶级以及广泛地从事于勤劳的大众的心理和意识,加以统一和组织,而使向往于作为世界的改筑者,××××社会的造就者的无产阶级的究极的要求的文学。
七 在扩张无产阶级的××,使之强固,接近××××社会去的过程中,无产阶级文学不但深深地保持着阶级底特色,仅将劳动者阶级的心理和意识,加以统一和组织而已,更将影响愈益及于社会的别的阶级部面,由此从有产阶级文学的脚下,夺了最后的立场。
八 无产阶级文学和有产阶级文学对蹠底地相对立。已经和自己的阶级一同,决定了运命的有产阶级文学,是借着从人生的游离,神秘,为艺术的艺术,乃至以形式为目的的形式等,向着这些东西的隐遁,以勉力韬晦着自己的存在。无产阶级文学则反是,在创作基本上,放下××××马克斯派的世界观,作为创作的材料,则采用无产阶级自为制作者的现代的现实,或是已往的无产阶级的生活和斗争的革命底罗曼主义,或是在将来的豫期上的无产阶级的××。
九 和无产阶级文学的社会底意义的伸长一同,在无产阶级之前,便发生了一个问题,便是大概取主题于无产阶级生活,而将这大加展开的纪念碑底的大作的创造。无产阶级文学者的团体“十月”以为须在和支配了无产阶级文学的最近五年间的抒情诗相并,在那根本上树立了对于创作的材料的叙事诗底戏剧底态度的时候,这才能够满足上述的要求。和这相伴,作品的形式也将极广博地,简素地,而且将那艺术上的手段,也用得最为节约起来。
十 团体“十月”确认以内容为主。无产阶级文学作品的内容,自然给与言语的材料,暗示以形式。内容和形式,是辨证法底反对律,内容是决定形式的,内容经由形式,而艺术底地成为形象。
十一 在过渡时代的阶级斗争的形式的繁多,对于无产阶级文学者,即在要求取繁多的主题而创作。于是将历史上前时代的文学所作的诗文上的形式和运用法,从一切方面来利用的事,便成为必要了。
所以我们的团体,不取心醉于或一形式的办法。也不取先前区分有产阶级文学的诸流派那样,专凭形式底特征的区分法。这样的区分法,原是将理想主义和形而上学,搬到文学创作的过程里去的。
十二 团体“十月”考察了文学上颓废底倾向的诸派,将那有支配力的阶级正到历史底高潮时候所作的原是统一的艺术上的形式,分解其构成分子,一直破碎为细微的部分,而尚将那构成分子中的若干,看作自立的原理的事情;又考察了这些颓废底的诸派,对于无产阶级文学的影响的事实;更考察了无产阶级文学蒙了影响的危险,故作为主义,对于
(甲)将创作上形象,以自己任意的散漫的绘画底的装饰似地,颓废底地来设想的事(想象主义)加以排斥,而赞成那依从具有社会上必然性的内容,通贯作品的全体,以展布开来的单一的首尾一贯的动底的形象。又对于
(乙)重视言语之律,似乎便是目的,那结果,艺术家就常常躲在并无社会底意义的纯是言语之业的世界里,而终至于主张以这为真的艺术作品(未来主义)者,加以排斥,而赞成那作品的内容,在单一的首尾一贯的形象中发展开来,和这一同,组织底地被展开的首尾一贯的律。而且又对于
(丙)将发生于有产阶级的衰退时代,而成长于不健全的神秘思想的根本上的音响,拜物狂底地加以尊重的倾向(象征主义,)加以排斥,而赞成那作品的音响底方面和作品形象和律的组织底浑融。
惟将作品作为全体,在那具体底的意义上看,又在那照着正当的法则的发达的过程上看,这才能够到达以历史底的意义而论的最高的艺术底综合。
十三 这样子,我们的团体之作为问题者,并非将那存在于有产阶级文学中,由此渐渐挑选,运入无产阶级文学来的各种形式,加以洗炼,乃在造出新的原理和新的形式的型范来,而加以表现。这是凭着将旧来的文学上的形式,在实际上据为己有,而将这些用了新的无产阶级底内容来改作的方法的。这也凭着将过去的丰富的经验和无产阶级文学的作品,批评底地加以考察的方法的。而作为那结果,则必当造出无产阶级文学的新的综合底的形式来。
十二
上面所载的纲领,无非是叙述无产阶级文学的意义,将来应取的题材和形式,形式和内容的关系,和前时代文学的关系交涉以及对付的态度等,而申明过渡期文学的性质和方面的。就中,在所说无产阶级文学的将来的题材和形式,当以取于无产阶级的现实为主,较之抒情诗,倒是将向叙事诗底戏剧方面之处,可以看出无产阶级文学发达上的一转机来。与其是用抽象底普遍底的题目题材的革命的颂歌,倒不如借现实的描写以显示革命,或成就了革命的时代的姿容,与其是赞美普遍底抽象底的劳动或劳动者的生活,倒不如显示劳动者的具体底的各个的现实的生活,或在革命的暴风雨中的活人的姿容,来深深地打动无产阶级底情绪之处,就应该是这转机所包含的意义。与其歌地球,咏火星的革命,还是写出活的人来罢,便是一个也好的,斐伽也可以,尼启多也可以,拿了在工厂里做工的活人来罢。与其向宇宙之大,吐露革命的意气,还是在毫末之小,看革命的真的具体底的力的源泉罢。在一切琐事中,有世界革命之力的渊源在。——这是这转机的意义。例如新经济政策,是革命的一个大大的新阵营,为了不因此而失望于革命起见,就必须有广博地对于革命的湛深的理解。制造工业的商品和农业产物的价格之间,作了大的开放,施行那所谓“铗子”政策者,是什么意义呢?在这一件小小的琐事中,莫非并不蕴蓄着和世界革命相关的广大的深心的么?在这里面,莫非并不包藏着和无产阶级革命的斗争相偕的深邃的热和力的么?在这样的无聊的平常的不易收拾的事实里,不能看出内乱和战时共产主义所要求了的以上的深邃的英雄主义来么?无产阶级革命的阵营,是应该重整几回的。而且在那里,也不能总只期望着夺目惊人的奋战和突击。这革命发达的转机,在无产阶级文学之前,终于提出了新的要求,可以说,正是自然的事。在夺目惊人的奋战突击的时代,有赞美力量的必要,必须有鼓舞临阵的人心的进行曲,但当持久之战,却以更加细心的现实底的态度为必要了。对于这转机,也有这样地来解释的。
要求现实的具体底的表现的倾向,在小说方面,见于略息珂、格拉特珂夫、法兑耶夫、里培进斯基诸人的作品上,诗这方面,则当算培赛勉斯基、陀罗宁、藉罗夫、阿勃拉陀微支以及别的许多人。以运用农民生活为主者,有纳威罗夫。纳威罗夫虽是农民出身,但因此便以为那作品和作者并非无产阶级底,那自然决无此理的。因为农民生活由农民出身而守着无产阶级底立场的作者的眼睛,将那黑暗方面,和无产阶级革命后的新生活的萌芽一同观察表现出来,也就是无产阶级文学当然应该包容的一分野。然而可以作无产阶级文学的题材之用的那现实,却决不限于劳动者和农民的生活的范围。智识阶级,新经济政策暴富儿,教士,小商人,还有反革命而去了的国外的侨民,和革命的变迁很有关系的苏维埃联邦内的异民族,而且还有革命的过去的历史底事实——这些一切,都可以运用,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题材的。尤其是最后这一项,即革命史上的事实,在将革命的传统底精神,传达感染于人这一端上,则更为最重要的题材云,烈烈威支说。
十三
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问题,还有考察其形式方面的必要。新的酒,是应该装在新的皮袋里的。新的形式,是应该以什么为基础,怎样地来创制呢?旧时代的文学在多年之间,几经变迁而造下来的各种的形式,在或一意义上,可以说,于构成新的形式上,都有用的。凡当一个阶级新兴时,在那年青阶级的文学上,有内容胜于形式,形式不能整然的倾向,是大抵不免的事实。这事实,大概不待蒲力汗诺夫的指摘,凡通晓文学史的大体者,恐怕无不知道的罢。就俄国文学的例来看,则十八世纪前半期的康台弥耳及其他宫廷诗人的作品,内容虽然新锐,而在形式上,又何其逡巡于波兰文学的影响之下呢?岂不是说自康台弥耳之后,经一代的诗宗兑尔什文到普式庚,而俄国宫廷贵族阶级的诗,这才渐渐到达了那形式的圆熟浑成么?而这经过,是费了几十年。在无产阶级文学之际,也可以视同一例。对于无产阶级文学,是往往以那形式之不备和技巧之拙劣,作为责难之点的,然为无产阶级文学在今日之没有普式庚,不过是可以和十八世纪前半的俄国文学上,只有了康台弥耳的事略略视同一例的事实。虽说是外来的,有了宫廷贵族文学的传统的背景的康台弥耳,到普式庚,而至于圆熟浑成尚且费了几十年。则无产阶级文学的形式——从对于旧文化的革命而产生的无产阶级文学,至今还未确立自己的形式,正是毫不足怪的事。然而现在,较之十八世纪乃至十九世纪的初头,是生活的步调迅速得多了的时代。尤其是在革命后的俄国,从一切方面的生活事象上,这事实就更加深切地可以感知。也许不妨想,从康台弥耳到普式庚的过程,是可以更其缩短的罢。但总之,现在的无产阶级文学之没有他的普式庚,是确实的。或者也可以从无产阶级文学的本质着想,以为倘不接近社会主义时代,便没有无产阶级的普式庚出现的罢。然而现在的形式技巧之不备,不足以否定无产阶级文学的意义,也就明明白白了。
要之:在过渡时代的无产阶级文学,倘于利用先前的一切形式的事,加以拒绝,是不行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内容,大概总要自然地创作改革那形式和技巧;因了许多实际上的尝试,而生出新的综合底形式技巧来。现在为止的许多形式技巧,应该不过是为了使将来的无产阶级文学的形式技巧,臻于浑成的应入坩锅的材料和要素。据烈烈威支说,却是,作为原则,则在这些许多旧文学的形式技巧中,是大抵将一阶级正在年青,健康,力的旺盛时代所作的形式技巧,取以利用,加以摄取的。就外国文学的相互的关系交涉而观,新兴阶级多受别国的新兴阶级的文学的影响,衰退阶级大概常受别国的同是衰退的阶级的影响,也是一般的原则底事实。
将无产阶级文学的成长,和形式的问题连结起来一思索,便自然不得不触着文学的种目的问题了。上文已曾说及,在无产阶级文学的第一期,即从千九百十八年至二十年的内乱战时共产主义时代,那文学上的种目,专是诗,而尤其是抒情诗。革命的欢喜,世界革命的抱负,奋斗的踊跃和劳动的赞美,在诗里,是专在吟咏内面的气分的高扬的。然而以无产阶级文学成长的一转机为界,感到了具体底地表现活的人物的行动的必要时,抒情诗便渐渐退至第二段,散文的形式竟占了中心的位置了。对于散文的形式,从中尤其是小说,据所谓形式派的批评家锡克罗夫斯基和别的人们说,则文学的种目的型范,已经分崩起来。和这相对,无产阶级文学派的批评家,却以为这文学的种目的型范的分崩,文学是不会因此衰退的,不过是和有产阶级的解体一同,显示着有产阶级文学的已在解体罢了。当三四百年前,有产阶级还是年青的新兴阶级的时代,在文学方面,也曾构成了新种目的型范的。小说便是这新种目的型范。是出现于散文这一个大种目之中的一种新的种目的型范。例如见于《吉呵德先生》的那样,虽然还未能从“短篇之集大成”这一种形式全然脱离,但那构成的倾向,却在到处都在集合钩连,作成一种有条理的东西之处。在薄凯企阿的《十日谈》中,在嘉赛的《侃泰培黎故事》中,是都有努力的痕迹,想将散漫的东西,用什么楔子,来贯串为一的,但还未能将这些归结于一个的中枢。到《吉呵德先生》,而这集合底构造的意向,这才算是分明得以实现了。聚集着许多断片,但作为全体,是求心底的。和这相反,一入有产阶级的解体期,则在文学上的种目的型范上,同时也开始解体,构成作品的各部分,都带起远心底倾向来了。那近便的明显的例子,便是毕力涅克。在毕力涅克的作品里,各个断片,都在要远心底地独立起来。这问题,是可以看作含有颇为重大的意义的。无产阶级文学要造出自己的新的小说的型范来,大概也如在一般的形式问题之际一样,原则底地,是只好上溯前时代的阶级在新兴期中所造作的作品,加以学习的罢。与其学习略前的时代,倒不如远就古典之源,却是更好的路罢。而那特色,大约是专在构造之为求心底,以及有着主题和行动的展开这些事罢。惟那主题和行动的展开,则自然是应该依据无产阶级思想的立场的。而且那展开,又须以较之三百年前,迅速得多的步调进行,大约也是不消赘说的事。
就诗歌方面而观,也如小说一般,可见构造的解体底远心底现象。如上面所载的“十月”一派在纲领中说过那样,“文学上颓废底倾向的诸派,将那有支配力的阶级正到历史底高潮时候所作的原是统一的艺术上的形式,分解其构成分子,一直破碎为细微的部分,而尚将那构成分子中的若干,看作自立的原理”这一种事实,在纲领中也曾一一指摘,正是想象派和未来派所共有的现象。锡尔息涅微支(想象派)曾经主张,以为言语的思想底方面,仅于哲学者有兴味,言语的音响底方面,仅于音乐家有兴味,在诗人,惟形象为必要,诗者,毕竟可以是无思想无音响底的“形象的目录”的。在诗,倘乏于形象,则即使所含的思想怎样地深奥而真实,韵律的构造怎样地超妙,也不能认为艺术品云。克鲁契涅夫(未来派)则只醉心于诗的音响底方面,而那思想底方面却完全将它否定了。凡这些,是都可以看作这文学上的解体底衰退的现象的。(克鲁契涅夫曾经为了此文的作者和构成派的女诗人英培尔,特行朗诵过凯门斯基的《士额拉·安巴》和别的诗。我于将诗做成音乐的企图,是极其明白地感到了,然而没有懂得那诗的心情。但我相信,这也并非因为听者是外国人的缘故。)反之,作为主题,思想、形象、音响,无不浑然成为一个组织,综合而成一完全的艺术品的例,烈烈威支则举着普式庚的《青铜的骑士》,艺术上的构成要素的集中底组织底统一的综合,应该是将来的无产阶级诗的特色,和散文(小说)是同一的。然而这也并非说,不当从最近时的有产阶级文学即颓废底倾向的文学,承受什么东西,而全然加以拒绝的意思。这些各倾向所具的倒是近于张大了的构成分子的特色,大概是应当看作品的内容,取了它来,而将这作为新的组织中的一要素,加以陶冶,活用的罢。
十四
以上,不过是根据苏维埃俄国评论坛诸家关于无产阶级文学之所说,叙述了那问题的轮廊和作为特色者的二三。关于无产阶级文学,则尚有和称为“革命同路人”的小有产阶级底革命派的文学的关系,以及与“同路人”相涉的文艺政策的问题,更有无产阶级文学的团体底组织的问题,或者那成为无产阶级文学论的根据的马克斯派文学观等,可以合起来叙述一回的事还很不少。然而即此一篇,已经长到豫定以上了,所以这回也就此为止。如果含在以上的粗略的论述之中的评论和事实,能够于解释这问题的性质和方向,以及和时代的交涉等,有一点裨助,那么,这一篇之用,也就很够了。
还有,上文所叙之中,如已经一一记明了姓氏那样,从许多人们的论文引用的处所,是颇为不少的,但因为那些书籍的大部分,现在不在身边,所以只靠了不充足的记忆和摘本,自信对于论说的主旨,有所误传的事,是一定没有的,只是自由地将那表现加以更张之处,却也不少,并且一一记明出处的方便,也得不到了,特为声明于此。这些事项,大约将来会有再写的机会的罢。